我在这个叫“临河镇”的小地方,已经住了快三个月。
人们叫我“沈娘子”。
一个沉默少言、丈夫病逝、前来投亲却寻不到人,只好独自赁下一间临河小屋勉强度日的寡妇。
这个身份是我爬出护城河后,用身上最后一件稍微值点的首饰——
一根细银簪子,跟一个早起赶路的货郎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和几个铜板后,在路上一点点编圆了的。
谎言说出来时,我的心跳得很平静。
原来剥离了“沈青絮”这个名字背后所承载的一切,我也就只是个普通的、想要活下去的女人。
活下去,并不容易。
身上的银钱很快用尽。
这小屋租金低廉,是因为它破旧漏雨,推开窗,河水几乎要漫到门槛。
但我很满意。至少推开门,看不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墙。
最难的是生计。
我那双曾经只会抚琴、执笔、拈绣花针的手,如今要学着浆洗别人送来的沉重衣物。
河水冬日刺骨,夏日闷热,肥皂水渍咬进裂开的口子里,疼得钻心。
我去客栈后厨帮过工,剁肉切菜,油烟熏得人睁不开眼。
老板娘脾气躁,呵斥声时常在耳边炸开。
我低着头,一遍遍告诉自己,忍下去。比这更难堪的,我不是没受过。
偶尔,我也会接一些粗糙的绣活。
帕子、鞋面,样式简单,工钱微薄。
手指僵硬地捏着针,常常戳到指腹,渗出血珠,在粗布上留下一点暗红的痕迹。
我再也不能绣赵珩当年称赞过的蝴蝶,也绣不出柳如烟那样精致的缠枝莲。
但我绣出的歪歪扭扭的兰草,能换来明天的米粮。
这就够了。
我刻意避开任何可能与京城有关的信息。镇上的人闲聊时,偶尔会提起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或是追封了一位早逝的皇子。
听到“赵宸”或“赵珩”的名字从那些陌生的、沾着生活烟火气的嘴里说出来时,我的心会下意识地一紧,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都过去了。
8.
我现在是沈娘子。一个需要为自己明日餐食奔波的寡妇。
日子清苦,甚至比流放时好不了多少。
流放时,心中还有一份麻木的责任,要看着赵宸活下去。而现在,只有我自己。
但奇怪的是,心里却一天比一天更平静。
那种平静,不是认命,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安宁。
像是一潭终于不再被风吹拂的死水,慢慢地、慢慢地沉淀下所有泥沙,变得透彻,却也冰冷。
我会在日落时分,坐在小屋门槛上,看着河面上归家的乌篷船,船娘哼着软糯的小调。
夕阳把河水染成橘红色,波光粼粼,有些刺眼。
我会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它们依旧粗糙,指节因为时常浸水而有些红肿,指甲边缘有着细小的毛刺和倒戗刺。
但那些冻疮留下的深色印记,好像在江南湿润的空气里,慢慢淡去了一些。
这双手,虽然再也拿不起精致的绣花针,但它们能洗衣,能做饭,能养活我自己。
它们属于我自己。
不再是为了侍奉谁,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再是为了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分”。
有时夜深人静,会被噩梦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