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冷是有味道的。

不是至冬宫外那肆虐狂啸、能瞬间冻裂钢铁的凛风所带来的纯粹酷寒,也并非实验室里那种混合着消毒水、金属锈迹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腐臭的、属于“科学”的冰冷。

这是一种更深沉,更黏腻,更无孔不入的冷。

它源自于壁炉里燃烧得恰到好处的、噼啪作响的昂贵松木,那暖黄的光晕温柔地舔舐着铺着厚绒地毯的地板,却丝毫无法穿透坐在壁炉前那个男孩的骨髓。

它弥漫在空气中飘浮着的、刚烤好的姜饼和热牛奶的甜香里,这香气本该令人安心,却只让他胃部一阵阵发紧,泛起酸水。

它镌刻在眼前这个女人——库嘉维娜,壁炉之家的女主人,孩子们名义上的“母亲”——那完美无瑕的温柔微笑里。她的粉发挽成优雅的发髻,裙装一丝不苟,眼神落在身上时,仿佛阳光拂过,可索恩只觉得那目光像最细的冰针,扎得他皮肤生疼。

这里是壁炉之家,至冬国无数无家可归孩童的庇护所,一个被歌颂为充满爱与温暖的地方。但对十四岁的索恩而言,这里是镀金的囚笼,而审判日,在今天。

“……所以,我亲爱的索恩,你要明白,这并非遗弃,而是你所能做出的最伟大的贡献。”库嘉维娜的声音柔和动听,像温热的蜜糖,缓缓流淌在这间过分舒适的书房里。她纤细的手指交叠在膝上,姿态放松,仿佛只是在谈论一次寻常的远行。“你的兄弟姐妹们在这里成长、锻炼,未来将为至冬,为女皇陛下贡献他们的力量。这是他们的道路。”

索恩垂着眼睑,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纤细,苍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这双手连最基础的体能训练都难以完成,遑论挥动武器。他的身体从小就比同龄人孱弱得多,一场小小的风寒都可能让他去半条命。粉色的发丝软软地垂在额前,遮住了一点他翡翠般的绿色眼眸——这过分精致的容貌在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而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的道路……不同吗,母亲?”他强迫自己用上那个称呼,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虚假。

库嘉维娜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无奈,精湛得如同舞台剧演员。“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宝藏,索恩。你的价值,同样非凡,只是……不在战场上。”她微微前倾身体,那股混合着冷冽香水和壁炉暖意的气息更加浓郁地笼罩了他,“博士,你是知道的,他是至冬最伟大的智者之一,他的研究关乎着国运的未来。他需要……特别的协助。”

博士。这个名字在壁炉之家的孩子们中间私下流传,带着恐惧和神秘的色彩。据说他掌管着深不见底的研究领域,与各种常人无法想象的事物打交道。去过他那里“协助”研究的孩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索恩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绿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恐:“博士?不……母亲,我……我可以做别的!我可以打扫、整理书籍、或者……或者……”哀求的话语脱口而出,脆弱得不堪一击。

库嘉维娜脸上的温柔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加慈爱了。但她的眼神,那双蓝色的眼睛,深处没有丝毫波动,像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坚冰。“索恩,”她打断他,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就是你能为‘家’做的,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件事了。把你的‘一切’,奉献给博士的研究。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存在的意义最终极的体现。”

‘存在的意义’。‘物尽其用’。这些词像重锤砸在索恩的心上。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他不是战士,不是未来可期的棋子,他甚至不配拥有在这镀金囚笼里继续呼吸的资格。他只是一件被判定为‘次品’的物件,即将被‘回收利用’,送往那个真正的人间地狱,去填充疯狂科学家那深不见底的研究欲望。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想尖叫,想逃跑,想跪下来抱住母亲的腿乞求——就像他曾无数次看到其他犯错的孩子做的那样,然后得到看似严厉实则宽容的回应。

但他的身体僵住了。库嘉维娜的眼神告诉他,一切乞求都是徒劳。那温柔的表象之下,是绝对的、冰冷的、不容反抗的意志。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宣布判决。

绝望像剧毒的藤蔓,迅速缠绕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就在这窒息的黑暗中,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活下去。

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剧烈的颤抖奇异地停止了。索恩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混合着甜香和冷意的空气刺得肺疼。他重新低下头,比之前垂得更低,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温顺语气,轻声回答:“我明白了,母亲。如果……如果这是我的价值所在……我会去的。”

他看到库嘉维娜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那是满意,是对‘物品’终于认清自身定位的赞许。

“好孩子。”她嘉许道,站起身,裙摆拂过光滑的地板,“准备一下吧,接你的人很快就到。”

她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走向门口,仿佛只是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书房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壁炉的光暖,也彻底隔绝了索恩记忆中最后一点点虚假的温存。

索恩独自坐在偌大的房间里,一动不动。窗外的至冬,永远是白茫茫一片,永恒的寒冬。冰冷的玻璃映出他苍白失神的脸,和那一头如同灰烬中残存余烬般的粉色头发。

活下去。他对自己说。

无论去哪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

来接他的人沉默得像幽灵。两个穿着愚人众制式服装,却没有任何标识的士兵。他们的眼神空洞,动作机械,一左一右地‘搀’住索恩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挣脱,几乎是将他提离了地面。

没有告别,没有送行。他被直接带离了壁炉之家,塞进一辆没有任何窗户的黑色马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金属和某种防腐药剂的味道,呛得人头晕。

马车在至冬城的街道上颠簸前行,索恩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单薄的胳膊。外面的声音被厚厚的车厢壁隔绝,只有车轮碾压积雪和冰砾的单调声响,以及拉车牲畜沉重的喘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离那座有着温暖壁炉的牢笼越来越远,驶向一个未知的、但绝对更可怕的深渊。

路程似乎无比漫长,又短暂得令人心慌。当马车终于停下时,索恩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车门被从外面拉开,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让他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眼前不再是至冬宫附近那些宏伟华丽的建筑,而是一片荒凉的、被高墙围起来的区域。巨大的、风格冷硬的建筑群像黑色的巨兽匍匐在雪地中,烟囱里冒着诡异的各色烟气。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烈的、难以形容的化学药品气味,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像是被极力掩盖的血腥味和焦糊味。

士兵毫不客气地将他拖下马车,押送着走向其中一栋最为阴森的建筑。厚重的金属大门无声地滑开,露出内部灯火通明却毫无温度的走廊。墙壁是冰冷的金属色,地面光可鉴人,反射着苍白的光线,脚步声在这里被放大,回荡着空洞的回音。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偶尔有穿着白色或深色研究服的人匆匆走过,他们都低着头,表情漠然,仿佛行走的不是活人,而是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没有人对索恩这个新来的‘物品’投去多余的一瞥。

他们穿过一道道需要权限验证的闸门,越往里走,空气中药水味和一种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浓重。最终,他们在一扇巨大的、看起来异常沉重的金属门前停下。

带领他的一个研究员模样的男人,用冰冷的机关解除门禁。绿灯亮起,门发出沉重的气压声,缓缓向内开启。

一股更加复杂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强烈的消毒水、新鲜的血腥、奇异的草药甜香、还有一丝……肉体烧焦的味道。索恩的胃部剧烈翻腾,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吐出来。

门内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被各种复杂仪器、管道和玻璃容器填满的洞穴。冰冷的金属操作台闪烁着各色指示灯,上面摆放着各种形状怪异、闪着寒光的手术器械。

巨大的玻璃罐里浸泡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标本,在幽绿色的液体中缓缓沉浮。房间中央,是一个看起来如同刑架般的金属床,上面有着清晰的束缚带痕迹,以及一些未能彻底擦拭干净的、暗红色的污渍。

而最让索恩如坠冰窟的,是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个操作台前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执行官服饰,肩上的徽记彰显其身份——「博士」多托雷。他身形高挑,似乎正专注于观察面前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

押送索恩的研究员恭敬地躬身:“多托雷大人,新的实验体0417号已送达。”

博士……多托雷……

索恩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像离水的鱼。

这时,多托雷似乎终于处理完了手头的数据,他缓缓转过身。

索恩看到了一张堪称英俊的脸,戴着鸟嘴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的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般的笑意。但他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缝隙,索恩看到了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那不是库嘉维娜那种冰冷的评估,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只将眼前一切视为观察对象的、属于顶级掠食者或至高神祇般的眼神。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索恩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生命,而只是一组等待被解析的数据,一块值得被切割研究的材料。

多托雷的目光落在索恩身上,上下扫视,像是在检查一件新到的仪器。那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粉色的头发,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纤细身体。

“嗯……”博士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他踱步走近,冰凉的手指毫无预警地捏住索恩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外观保存度很高,生命力反应微弱但稳定……库嘉维娜这次送来的‘礼物’,品相确实不错。”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评论一件艺术品,指尖的触感让索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听说你很想‘贡献’价值?”多托雷松开手,从旁边拿起一张消毒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刚才触碰了什么不洁之物,“很好。我的研究,正需要你这样的……‘特殊样本’。”

他走向中央那个金属床,示意了一下。两名士兵立刻粗暴地将索恩拖过去,按倒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不……不要……”索恩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一丝声音,微弱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冰冷的束缚带迅速勒紧了他的手腕、脚踝和腰部,将他死死固定住。金属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物直刺肌肤。

多托雷拿起一支巨大的、装着诡异幽蓝色液体的注射器,排掉空气,针尖在惨白灯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寒芒。他走到索恩头侧,俯视着他。

“别怕,”博士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和’,“这只是初步的适应性测试,帮助你……更好地拥抱进化。可能会有一点点不适,但你的反应数据,会非常珍贵。”

那绝非‘一点点不适’。当冰冷的针头刺破皮肤,推进血管的瞬间,索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那感觉不像刀割,不像火烧,而像是每一寸肌肉、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被强行撕裂、重组,又被注入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钢针。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不似人声的哽咽,视野瞬间变得模糊、扭曲,五彩斑斓的诡异色块疯狂闪烁。

痛苦淹没了一切思考。尊严、伪装、算计……在纯粹的、极致的肉体折磨面前,荡然无存。

“啊——!!放……放过我!好痛!求求你!停下来!妈妈——!”他哭喊着,尖叫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着冷汗浸湿了头发和身下的金属台面。他像一只被钉在解剖板上的幼兽,只剩下最原始本能的哀嚎。

多托雷却只是冷静地观察着旁边仪器上疯狂跳动的各项生理指标,偶尔拿起笔记录一下,对耳边的惨叫充耳不闻,甚至嘴角那丝兴趣盎然的弧度都没有消失。

“痛觉神经反应敏锐度超预期……很好。”

“肌肉纤维出现应激性撕裂……记录。”

“精神阈值波动剧烈……有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注射器里的液体终于推注完毕。剧痛缓缓褪去,留下一种被彻底碾碎掏空的虚脱感和绵延不绝的、啃噬骨髓的余痛。索恩瘫在实验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眼前发黑,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多托雷似乎对初步数据很满意,他放下注射器,准备进行下一项检查。

就在这时,求生欲压倒了虚脱。索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偏过头,看向正准备拿起某种扫描仪器的博士。绿色的眼睛里盈满了未干的泪水,破碎不堪,哀求得令人心碎——如果对方还有心的话。

他看到博士垂落的手,离他的脸很近。

一个疯狂、卑微、屈辱到极点的念头窜入他空白的大脑。

他没有力气做更多了。他只是艰难地、颤抖地伸出一点舌尖,像一只受伤濒死、试图讨好施暴者的小动物,轻轻碰了碰博士那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

咸涩的泪水味道和皮革冰冷粗糙的触感瞬间充斥口腔。

“……求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宠物……玩物……都可以……别……别再……”别再那样痛了。怎样都好,只要不再经历刚才那般的地狱。

实验室里有一瞬间的死寂。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多托雷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被舔舐过的手指,又看向实验台上那个脆弱、美丽、正用最卑贱方式祈求生存的少年。

片刻后,一声轻笑声打破了寂静。那笑声里没有动容,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玩具般的玩味。

“低级的求生本能。”博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缺乏美感,也缺乏效率。看来情感模块和逻辑模块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和……‘调试’。”

他直起身,完全无视了那绝望的乞求,拿起了旁边一个连接着无数细密电极的头盔状仪器,冰冷的金属表面泛着寒光。

“我们继续。”

冰冷的触感再次贴上太阳穴。

索恩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熄灭了。无尽的黑暗和比之前更深的寒冷,彻底吞噬了他。

绝望的求生,第一次尝试,以最惨烈和屈辱的方式,彻底失败。

实验室的惨白灯光无声地笼罩着一切,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而在这坟墓之中,名为索恩的实验体0417号,他的苦难,才刚刚开始。为期四年的、将灵魂也一并碾碎的折磨,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