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平静而诡异的日子又过去数日。

索恩几乎要习惯了这种每天有干净食物、厚实毛毯、以及一扇可以关上的门的生活。

他甚至开始偷偷地、利用散兵外出和入睡后的深夜,极其小心地研究那块松动的地砖和锈蚀的通风口格栅。希望的幼苗在绝望的土壤里,依靠着那点可怜的“优待”作为养料,顽强而隐秘地生长着。

这天下午,据点那扇沉重的大门,再次被不速之客敲响。

散兵正坐在客厅里,翻阅着一份来自至冬宫的文件。听到这敲门声,他市女笠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指尖敲击扶手的节奏停顿了一瞬。

“进来。”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队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博士麾下研究员特有白袍、眼神倨傲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四名气息冷峻、装备精良的愚人众精英士兵,其制服上的徽记明确标示他们直属于第二席——「博士」多托雷。

索恩在侧间里听到动静,透过门缝看到这一幕,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惊叫,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拉回那个充满痛苦和绝望的实验室。

为首的研究员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散兵身上,微微躬身,语气看似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散兵大人,奉博士之命,前来带回失踪的实验体0417号。根据记录,该实验体最后出现于您管辖的区域,还请大人行个方便,予以交接。”

他的话语直截了当,甚至懒得多做掩饰,显然带着博士的强硬授意。

散兵放下手中的文件,缓缓抬起头。市女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冰冷的声音传出:

“哦?多托雷是丢了他的玩具,找不到,就怀疑到我头上了?”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嘲讽,“我这里,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研究员似乎料到了他会否认,脸上露出一丝假笑:“大人说笑了。我们收到了确切线报,并且……实验体身上带有博士亲手植入的追踪标记,信号最后消失的地点,正是这座建筑附近。还请大人不要让我们难做。”

追踪标记!索恩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难怪……难怪他们能找来这里!

散兵沉默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躲在侧间的索恩,恐惧到了极点。他知道,散兵没有任何理由为了他这么一个“废物”去正面得罪博士。之前那次庇护是意外,而这次,是博士亲自派人上门索要!散兵会怎么做?会像潘塔罗涅那样,轻易地把他交出去吗?

就在这时,散兵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为首的研究员脸色微微变了变。

“追踪标记?呵……看来多托雷对自己玩具的看管,也不怎么上心。”散兵慢条斯理地说着,身体微微后靠,摆出一个更加慵懒却充满压迫感的姿态,“不过,就算他在这里,那又怎么样?”

研究员脸色一沉:“散兵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散兵的声音骤然变冷,如同至冬的寒风,刮过整个客厅,“这里是我的地方。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属于我。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想从这里带走任何东西。”

他顿了顿,市女笠微微抬起,露出下面那双冰冷刺骨、闪烁着危险雷光的紫色眼眸,直视着那名研究员。

“听懂了吗?”

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那四名精英士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如临大敌。为首的研究员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显然没料到散兵的态度会如此强硬。

“散兵大人!这是博士重要的实验体!涉及多项重要研究!女皇陛下也……”研究员试图抬出上级压人。

“滚回去告诉多托雷。”散兵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僵,“现在,它是我的了。想要?让他自己来找我谈。至于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名士兵,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再不滚,我不介意帮多托雷清理掉几个不懂规矩的下属。”

话音落下的瞬间,散兵周身隐约有紫色的雷光一闪而逝,空气中弥漫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危险气息。

研究员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最终没敢再说什么。他毫不怀疑,这位以喜怒无常和强大实力著称的第六席,真的会当场动手!

“……在下……明白了。”他艰难地低下头,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我会将大人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博士。”

他不敢再多留一秒,带着手下狼狈地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猛兽。

大门再次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

散兵周身的雷光和威压缓缓敛去,他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厌世的模样,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甚至重新拿起了那份文件,继续看了起来。

侧间里,索恩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开。

刚才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是……散兵没有交出他。甚至……为了他,直接驳斥了博士的下属,不惜与博士正面冲突?

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冲刷着索恩的大脑。散兵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我的东西”、“我看上了”、“他是我的了”……

这些话冰冷而充满占有欲,没有丝毫温情。但在此刻的索恩听来,却比任何虚假的承诺都更有力量。它们像一道冰冷的护盾,将他从博士的魔爪下暂时隔离了出来。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对散兵那强大而不可预测力量的恐惧,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扭曲的感激之情,在他心中疯狂交织。

过了许久,直到外面的散兵似乎已经看完文件,起身准备回内室时,索恩才鼓起残存的勇气,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推开了侧间的门。

散兵听到动静,停下脚步,侧过头,市女笠下的目光冷淡地投向他。

索恩站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尚未褪去的恐惧,以及一种复杂的、不知所措的情绪。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或者“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但巨大的恐惧和长期的语言匮乏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散兵看着他这副吓破了胆、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觉得有些无趣,又有些不耐烦。

“躲好。”他最终只冷冰冰地丢下两个字,“下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内室,关上了门。

索恩独自站在客厅里,看着内室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据点那扇厚重的大门。

恐惧依旧存在,博士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但是,一道冰冷的、却异常坚固的界线,已经被划下了。

他被宣告了“所有权”,以一种极其屈辱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

而这一次,他对于这种“所有权”,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感受。

他不再是孤独一人面对博士的恐怖。至少此刻,有一个更强大的、虽然动机不明的存在,挡在了他和深渊之间。

他默默地退回侧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

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虚脱感席卷了他。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

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过度紧张后的释放,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混乱至极的情绪。

博士派来的人铩羽而归的消息,似乎并未立即引发更大的波澜。

至冬宫内部执行官之间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互相试探底线、发生小规模摩擦是常事。只要不闹到女皇陛下面前,大多不了了之。

散兵的强硬态度似乎暂时震慑住了博士,至少明面上,没有再派人来骚扰。

索恩在惊魂甫定后,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安宁。他愈发小心谨慎,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同时内心深处对散兵那冰冷的“庇护”产生了一种扭曲的依赖和感激。

逃离的念头并未消失,反而因为看到了散兵确实有能力暂时对抗博士而变得更加迫切——他必须在自己失去利用价值或被散兵厌弃之前,找到机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据点再次迎来了访客。

这次的敲门声优雅而节制,带着一种近乎礼貌的韵律,与之前博士下属的冷硬截然不同。

散兵正坐在客厅,似乎在调试一件精巧的、散发着微弱元素波动的装置。听到这敲门声,他动作未停,只是极其轻微地嗤笑一声,仿佛早已预料。

“进。”

门被推开。首先涌入的是一阵馥郁而昂贵的香氛,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潘塔罗涅。

愚人众第九席,「富人」。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完美、用料奢华的深色大衣,指尖戴着的宝石戒指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他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精于算计的温和微笑,眯起的眼眸缓缓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散兵身上,仿佛只是来进行一场友好的拜访。

“斯卡拉姆齐阁下,冒昧打扰。”潘塔罗涅的声音悦耳动听,“听闻前几日,博士麾下的一些不懂事的下属惊扰了您?真是岂有此理。”

他语气关切,仿佛真心为散兵打抱不平。

散兵头也没抬,依旧专注于手中的装置,语气冷淡:“有话直说,潘塔罗涅。你的时间宝贵,没必要浪费在我这里。”

潘塔罗涅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散兵话中的逐客令。他优雅地踱步走进客厅,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侧间那扇紧闭的门。

“呵呵,看来阁下这里确实添了件‘新陈设’?”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一件艺术品,“说起来,真是巧了。前阵子似乎也有个不懂事的小东西,慌不择路地跑到我那里,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胡话,可惜我当时事务繁忙,无暇细究,竟让他又走失了……没想到,是被阁下您收留了?”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索恩的存在,又将之前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小东西走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同时试探着散兵的态度。

侧间里的索恩,听到潘塔罗涅的声音,瞬间如坠冰窟,身体比听到博士下属来时更加冰冷。

富人,那个曾经给予他虚假希望又轻易将他推回地狱的人,他竟然也来了!

恐惧之中,更夹杂着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被潘塔罗涅看到自己如今这副彻底依附于散兵的模样,比被博士抓回去更让他感到难堪。

散兵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市女笠下的目光冰冷地射向潘塔罗涅,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所以?”他单刀直入,“你是想来要回你‘走失’的玩具?还是替多托雷来当说客?”

潘塔罗涅笑着摆摆手:“阁下误会了。我只是好奇罢了。毕竟,那孩子……嗯,0417号,确实生了一副难得的漂亮皮囊,虽然内里空空,脆弱不堪,但偶尔拿来赏玩一下,似乎也别有趣味。我只是没想到,阁下也会对这类……‘精致易碎品’感兴趣?”

他的话看似恭维,实则充满了暗示和挑拨。既点出索恩的“无用”和“脆弱”,又暗示散兵留下索恩是出于某种低级的、与他身份不符的趣味。

散兵冷笑一声,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我对垃圾没兴趣。只是看不惯多托雷那家伙把手伸得太长。至于他……”他瞥了一眼侧间的方向,“暂时还有点微不足道的用处。”

“哦?”潘塔罗涅挑眉,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不知是怎样的‘用处’,竟能让阁下不惜同时得罪博士和我呢?”他巧妙地将自己也放入了“被得罪”的行列,仿佛索恩本该是他的所有物。

“这与你无关。”散兵毫不客气地回绝。

潘塔罗涅也不生气,反而笑容更深了些。他从大衣内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镶嵌着宝石的鼻烟壶,在指尖把玩着。

“呵呵,当然,阁下的事务,我自然无权过问。”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既然是阁下‘看上’的东西,我自然也不能没有表示。这孩子当初在我那里时,倒是乖巧地透露过一些……嗯……关于博士实验室的有趣琐事,或许对阁下……‘了解’博士的某些研究习惯,能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他这是在抛诱饵。用索恩可能知道的情报作为交换,或者至少,作为进一步拉近关系、试探散兵真实目的的筹码。

侧间里的索恩听得心惊肉跳,他确实为了讨好潘塔罗涅,说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实验室细节,但此刻被富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仿佛成了某种可以交易的筹码,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散兵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评估潘塔罗涅的话。片刻后,他冷冷道:“多托雷的破事,我没兴趣知道。”

潘塔罗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收起鼻烟壶,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再叨扰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侧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戏谑和某种深意。

“那孩子似乎身体不大好,脸色总是苍白得让人心疼。我那里正好新得了一批来自须弥的顶级滋补药剂,对调理身体、温养元气有奇效,放在我这种不懂药理的人手里也是浪费,不如赠予阁下,也算是我对‘新邻居’的一点心意?”

他这次不再掩饰,直接点明要“馈赠”物品给索恩。这既是示好,也是一种更深入的试探——试探散兵对索恩的“重视”程度,以及他是否愿意接受来自他人的“馈赠”。

散兵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盯着潘塔罗涅,仿佛要穿透那副温和的假面。

客厅里的气氛再次变得凝滞。

躲在侧间的索恩,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害怕散兵会接受,那意味着富人将手伸进了这座冰牢;他也害怕散兵会拒绝得过于强硬,再次引发冲突。

良久,散兵忽然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笑容。

“好啊。”他出人意料地答应了,“既然是你的一片‘心意’,那我就代他收下了。”

潘塔罗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算计的光芒。他微笑着躬身:“阁下爽快。稍后我便让人送来。”

目的达成,潘塔罗涅不再多留,优雅地告辞离去。那阵昂贵的香风也随之消散。

大门关上。

散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市女笠下的表情晦暗不明。

侧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索恩苍白着脸,怯怯地望出来,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他不明白散兵为什么要接受富人的东西。

散兵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毒蛇送来的礼物,总是包裹着最甜的蜜糖。”

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某种冰冷的审视落在索恩身上。

“既然收了‘礼’,总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而你……就负责把这份‘礼’物,好好地‘享用’下去吧。”

索恩瞬间明白了散兵的意图——他接受了富人的馈赠,但并非出于信任或好意,而是要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这份“礼物”来试探富人的真实目的。

而自己,就是那个试毒的工具!

他依旧只是一件工具。一件在两个强大执行官之间互相博弈、试探的工具。博士想要回收他,富人想利用他接近或试探散兵,而散兵……则冷漠地将他置于毒饵之前,观察反应。

金箔之下,皆是砒霜。

索恩脸色惨白地退回侧间,无力地靠在门上,只觉得浑身冰冷刺骨。

很快,潘塔罗涅承诺的“滋补药剂”被送来了。包装极其精美,用的是珍贵的璃月瓷器,里面是色泽莹润、散发着奇异药香的琥珀色液体。

东西被放在客厅的桌上,像一件等待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散兵看也没看那药瓶,只是对索恩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

“从今天起,每天喝一瓶。”

然后,便不再理会。

索恩看着那瓶漂亮的药剂,仿佛看到了其中流淌的、无形的毒药和阴谋。他知道,喝下它,可能意味着未知的危险;但不喝,违背散兵的命令,下场可能更惨。

他没有选择。

颤抖着拿起一瓶,拔开塞子,那奇异的药香更加浓郁。

他闭上眼睛,如同赴死般,将冰凉的药液一饮而尽。

药液口感温和,甚至带有一丝回甘。喝下去后,一股暖流缓缓从胃部升起,扩散向四肢百骸,确实带来一种短暂的、舒适的温暖感,连日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些许。

但索恩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

他知道,这温暖的假象之下,必然隐藏着富人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踏入其中。

这场围绕着他展开的、属于执行官之间的暗斗,因为富人的介入,变得更加凶险和莫测。而他这只被困在风暴中心的蝴蝶,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可能引来更狂暴的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