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雪夜啼
1999年2月6日,农历腊月廿一。新疆伊犁河谷的新源县,早已被西伯利亚南下的寒流冻得结实。广袤的巩乃斯草原褪去了夏秋的绿意,被一层又一层深可及膝的积雪覆盖,望去是无边无际、令人心慌的苍白。别斯托别乡如同散落在雪原上的几簇枯草,渺小而脆弱,蜷缩在厚厚的白色之下。天色早已墨黑,虽只是晚上八点多,但在这个偏远的北疆村庄,严寒已吞噬了所有生机,村里早已罕有人迹。只有那永不止息的狂风,如同失控的野兽,卷着坚硬冰冷的雪沫,发出凄厉刺耳的呜咽,一遍又一遍疯狂抽打着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试图钻入每一道缝隙,将寒意刻进骨头里。
段恒君裹着一件半旧不堪、油渍斑斑的军大衣,臃肿的身影在风雪中艰难挪动。他刚从十几里外的坎苏村回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淹没的小路上跋涉,每一次拔脚都耗费着气力。冷风像蘸了盐水的刀子,生生刮在他粗糙的脸上,鼻尖和耳朵早已冻得失去知觉。他缩着脖子,把脸更深地埋进竖起的衣领里,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贫寒简陋、但至少能隔绝风雪的家里。
终于,那个低矮的土坯院墙出现在视线里。推开吱呀作响、结着冰凌的木栅院门,院子里静得出奇,死寂一般,只有角落猪圈里那头饿极了的瘦猪,听见人的动静,有气无力地发出几声哼哼,像是在抗议。
堂屋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昏黄摇曳的灯光——那是15瓦白炽灯的光线,微弱却已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暖色。
“金荣?死丫头片子!天都黑透了,又死野到哪去了?”段恒君嘟囔着,带着火气推开门。一股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屋里和外面几乎一样冷。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女儿段金荣那瘦小怯懦的身影,低着头,搓着衣角,小声嗫嚅着“爸,你回来了”。
那股从外面带回来的邪火,“噌”地一下直冲头顶。他狠狠把手里那个装皮样的小包摔在炕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不信邪地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逼仄的里屋、堆满杂物的角落,甚至那小小的、结满冰花的后窗都看了——空无一人。他伸手摸了摸炕面,冰凉刺骨,炕洞里显然早就没了火星,至少好几个钟头没烧过了。
“妈的!猪都没喂!饿死算了!”他透过模糊的窗玻璃,瞥了一眼窗外黑黢黢、静悄悄的猪圈,怒火更盛,几乎要炸开胸膛。十三岁的丫头,吃闲饭的东西,整天耷拉着脑袋,看着就丧气,指望她干点活都指望不上,养着有什么用!就是个赔钱货!他越想越气,额头上青筋跳动着,视线在屋里扫荡,最后落在门边那块用来顶门的、沾着泥污的半截砖头上。他顺手抄了起来,沉甸甸、冷冰冰的触感让他暴躁的心绪稍微有了点着落。他打定主意,等那死丫头回来,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就在他握着砖头,盘算着该怎么下手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被堂屋那张破旧八仙桌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住了。
一张纸条。
被一个掉了瓷、露出黑铁的旧搪瓷缸子斜斜地压着。
纸条边缘粗糙,像是从哪个作业本上随手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划着几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