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把他们推出楼门,像一只把幼崽往外轻轻推的兽舌。校区外的绿化带在“静默”的毯子上依旧安静,只有一只真正的虫在草根里“唧”了一声,像偷偷练了一下自己的嗓。远处的城市开始加载清晨的模板鸟鸣,第二轮的第十五秒,依旧有某处传来一声破尾的猫叫,像在跟谁约好了。

二号窝里,锅炉的铁皮还存着一点日里留下的温。陈肃把“手迹矩阵”摊开,标注写手缩写与注释习惯:“S.M.(席曼):删‘哭’、增‘拥抱’、保留‘偏拍’——矛盾;X.Q.:统一力道;L-Σ:‘课堂模式’宏命令校核;A.E.:收尾‘回响’特征……”他用红笔圈出“矛盾”,又用蓝笔在边上写:“人”。

“‘人’这个字要保护。”苏薇道,“我们发东西,不要把名字打成靶,打手迹。”

“依规即可。”韩启明把“澄清窗口(三)”的稿子揉掉重写,“标题:‘手迹与模板:区分的练习’。第一条:看‘保留’;第二条:看‘删除’;第三条:看‘犹豫’——犹豫是人。”

“虫洞还在嗡。”罗小军把它搁在锅炉旁的铁阀上,“今晚它开了三次门,得让它打个嗝。”虫洞嗡嗡两声,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心,确认自己还在胸腔里。

“我们见过‘手’了。”林妍坐下,一夜的疼从腕骨退了一半,又在骨缝里留下两道细线,“下一步,沿‘手’反指向‘脑’。”

“Ω不是脑。”陈肃说,“它是框。脑,是‘写手’背后的那群‘问题委员会’——决定删什么保什么的‘评审’。我们需要他们的会议纪要。”

“地点?”凌峰。

“德育处五层,‘教师发展中心’旧址。”阿雷克斯把旧银打火机在掌心一滚,眼神更亮,“我以前给那儿装过一扇门。那扇门现在被封板遮着,但螺丝的纹不会骗我。”

“写旧规矩。”韩启明抬眼,嘴角居然浮出一点很轻的笑,“‘教师发展中心’夜间水压检测,使用旧线缆查漏——‘封板临时移除’。依规即可。”

“陈肃准备‘第二篇’。”凌峰把破表扣在掌心,秒针卡住不动的那一刻,他忽然用指甲尖轻轻触了一下,秒针挪动半格,又停,“不要快。节拍,不等距。”

“数到三。”他吐气,声音低而稳,“一——二——三。”

风从烟道的堵头渗下来,带着外头被胶条封死又被“旧规矩”强行打开过的窗缝的冷。纸上“手迹矩阵”的角被风吹起一点,又落下,像在点头。楼下的猫叫了一声,尾音破,破得恰好。

门外,夜像一张还没翻页的书,下一页是晨,晨上印着新一轮“温柔”的话术与“静默”的毯。也印着一些不安分的小砂子,藏在某一条注释的逗号后、某一个写手犹豫的一划里、某一扇被“旧规矩”撬开的窗缝里。

“走。”凌峰说。

他们又一次起身,像把一张越来越密的“缝线网”从黑暗里扶起来,搭在城市的脊背上。风很轻,却能把人扶住。

旧教育局大楼像一块被反复擦拭却始终留着旧字痕的石板,外立面新漆下隐约透出“教师发展中心”的旧轮轮廓。楼前一株梧桐被胶条紧紧裹着主干,枝叶被剪成规整的伞形,像一只被训练过在风里不乱的手。凌晨的风贴地而走,卷起台阶上薄薄的一层粉灰,轻轻擦过他们鞋面,发出不肯合拍的沙沙。

“水压检测窗口三点四十到四点整。”韩启明把“旧规矩”的打印件递给阿雷克斯,纸角故意裁歪,盖章也故意压到时间栏的一点空白上,红色印油晕开一个不规则的小花,“‘封板临时移除’——依规即可。”

“门我来。”阿雷克斯抬手,指腹抹过灰色封板四角。封板上自喷漆干净得没有任何手的痕,可他指尖能感到金属下那四颗旧螺丝的细微颗粒,像四个被粉底埋下的暗斑。他把旧银打火机横在两个螺孔之间,腕骨微旋,哑声的“啪”在空心墙里回了一口很小、很干的气。封板一角沿着缝线轻轻翘起,露出底下古老的木门框,门框边沿藏着一段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铜条——那是当年他亲手嵌进去的“门的骨”。

“开。”凌峰一字,短而稳。

门后的走廊比学校那一栋更“新”,新得像把“旧事”一层层涂在玻璃下面。灯罩是温白,灯管里却有老式镇流器的细“嘶”,那种只有在静的时候才会被听见的嘶,像某个人在非常努力压抑的呼吸。墙上挂着“教研成果公示”的展板,展板里不是论文,不是试卷,是一条条“社会情绪干预模型”的流程图,箭头层层递进,像无数细小的手把人端到“安置”的盘里。

五层会议室的门牌换成了“研讨室”。门缝被透明胶条密封到没有任何毛边,似乎风从这里经过都会被剃干净。门把是新的,握上去却有一点不可解释的旧温——可能是夜里无数只“管理情绪的手”曾在这里循环摩擦过自己的指纹。罗小军把“低噪虫洞”贴在门侧的“开合反馈”线路上,嗡振像猫低低地咕噜了一声。感应灯从绿转黄,由绿——半拍慢。阿雷克斯把卡插进缝,指背极轻一搭,门舌退了一指。

房内布置克制而昂贵。桌面嵌着一整面磨砂玻璃,玻璃下面是一张永远停在“议题三”的投影:删减词库(哭/疼/死/疼痛隐喻)——替换词库(喘/舒/稳/休息)。每一项右侧都有很细的勾选框,勾选框旁的签名缩写密密麻麻。灯下,笔迹各异,有一种残酷的活气。

“手迹矩阵,二。”陈肃低声,他的眼睛像一台干净的扫描仪,扫在每个缩写上,扫描笔画起笔的力道、顿笔处的犹豫、回锋的角度。他掏出相机,拍一页,停,拍一页,停。停的那一秒,他用铅笔在小册边上记:“S.M.—删哭/保偏拍;X.Q.—统一力道;L-Σ—宏命令校核;J·T.—‘社会噪声引导’二型话术;A.E.—收尾特征校订。”

靠墙的一排金属柜里,整齐地躺着几只黑色硬壳夹。阿雷克斯把耳朵贴在柜壁上,听见里面有某种极轻的纸擦纸的声——不是风,是静电在纸与纸之间蹭出的细语。他找准位置,把指甲伸进门与门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缝;那两片金属里有一处微不可察的毛刺,是某个装配工在最后一班加班时没打磨干净的“人”。他用这点“人”作杠杆,硬壳夹抽出一指。

“出。”凌峰。阿雷克斯一扣,把最上面的两本夹取出放在桌。一张会议纪要的封面出现在他们眼前——《模板删改评审小组会议纪要·第47次》《主题:‘哭’的边界与‘导语’的范围》。纪要纸的水印在灯下浮出一圈圈波纹,像抚平过太多次的湖面,按上去还会弹回一点。

“翻。”陈肃的指尖像触碰伤口。第一页“出席人员”栏密密写着缩写,最后一行是一枚非常细的钢笔字:“主席:黎岸”。

“黎岸。”韩启明低声复述,像把一个名字在口腔里胀开又咬住。“这就是他们的‘脑’。”

凌峰转过翻页的那只手,指骨在灯下像一支老旧的弓。他没有说“找他”,他只是用眼神把纸往下一压。第二页“议题讨论”处,一行手写注释刺眼:——“保留偏拍作为‘真实锚点’,置于可控容忍度内(S.M.)”。这行字下面另有一行更粗硬的笔道横过去:“驳回。‘真实锚点’易引发‘噪声共振’,不可推广。(黎岸)”。再下面一行细而冷的字尾接着:“建议‘源替换’扩大试点,‘Φ-01’关联体纳入监测。(A.E.)”

会议室的空气忽然微凉了一度,不是空调,是某种被揭开的“意”的冷。苏薇把手搭在桌沿,掌心传来磨砂玻璃轻微的粗砺,她把那一点微乎其微的“砂”按进掌纹,像把现实的刺藏在皮下:“他们在‘保留’上存在分歧——席曼要留一点‘人’,黎岸要抹净。”

“证据显示:‘保留’被驳回,‘源替换’被通过。”陈肃把“被驳回/被通过”两个词压得发硬,不带一点修辞。他的笔在小册上划:“L·A.(黎岸)=系统性完美主义者;策略偏向‘删’;风险:全城‘静默’阈值上调。”

罗小军已经把第二本夹翻出三分之一,本能地去找“某个蠢的接口”。很快,他指尖摸到一页角里的不标准订书钉——钉的角度偏了半毫米。他把钉轻轻抬起,露出底下夹着的一张小卡片。卡上只有两行字:“会议中段临时中断。原因:远端风门塔相位出现异常锯齿。处理意见:‘社会噪声引导’二型上线,稀释‘反模板叙事’(J·T.)。”

“他们跟着我们跑。”罗小军咧嘴,“我们挠一下,他们立刻涂一层粉。”

“继续。”凌峰。

第三本夹是厚的,封面印着《宏命令执行日志—课堂模式/会谈模式切换》。里面的时间戳跳动着夜里和凌晨的每一分,像一列被人捏住车头控制速度的火车。韩启明把“夜间演练禁止诱导”的条款卡在日志页上,眼睛仍盯着另一栏:“‘礼貌滑落’触发阈值测试。”日志旁边有黎岸的手写:“请在‘滑落’话术中加入‘安全’二字,弱化‘导向’色彩,避免司法审查。”

“他更怕的是法。”陈肃道,“好用的敌人,总怕‘法’。”

“这层还有人。”奥菲莉亚突然轻声,她的鼻翼极微地颤,手指抓住桌边那一线粗糙,“新鲜扑克牌纸浆味,刚拆过一副卡。还有……柑橘味。不是塔上的‘海盐’,是实实在在的橘皮,是手剥的。”

话还没落,走廊尽头就传来非常轻的脚步:两步轻,一步重,两步轻,一步重。那不是残响的齐步,也不是志愿者的无力;那是某个习惯踩着节拍走路的人。他的鞋跟在树脂地面上发出不疾不徐的“嗒”,每一声都像给空气写一个“句读”。

门把轻轻转动,毫无滞涩。进来的人个子不高,瘦,穿一件剪裁无可挑剔的深灰外套,扣子扣到第二颗,领口处露出一点洁白而“无菌”的衬衣。他的脸部线条不锐,眼睛看起来很普通,普通到像一张教科书上想让你忘掉具体相貌的插图。唯有一点特别——他走进灯下,袖口处露出一点细小的白粉,像建筑材料的石膏灰,沿着他指节的纹路落了一层雪。他抬眼,目光与他们相接,不闪不躲。

“黎岸。”陈肃把名字念出来,像念一个公式的最后一个未解的符号终于被代入。

“各位辛苦。”黎岸微微一笑,笑容对称得像一条公式两边的等号,“凌晨做事,神清气爽。我理解你们要‘看手迹’的愿望。我也承认,我们在‘删’与‘留’之间有争议——争议是精致系统的润滑剂。”

他不是怒,不是威胁,他甚至连“礼貌”都不多,他是一种“把一切做成模型”的冷静。他的外貌像被磨去了所有“个人”,只剩“方法”。

黎岸嘴角那条几乎不可见的线微微向上。“你们把我的同事们看得很仔细。我谢你们认真。”他说,“谈判吧。交出‘P2/P3’——你们得到‘一周免疫’,并且我个人做担保:‘社会噪声引导’二型在学校与医院区域停用。我们不想伤人。我们只是做‘减法’。”

“伤人不总是血。”陈肃淡淡,“有一种伤,像把呼吸从人胸口拿走,换上模板。”他把“会议纪要”的两处关键手迹翻到灯下,“你怕‘法’,你写‘弱化导向’;你怕‘噪声共振’,你删‘真实锚点’。你怕‘人’。”

黎岸不否认。他只是把目光掠过每个人的肩——像是校验一排仪器的状态。“我怕‘不等距’带来的灾难。”他轻轻地把最后一个词分成音节,“灾—难。”

罗小军忍不住笑,“其实很简单——你怕‘人’,就把‘人’磨平。可刀磨太久,刃口会劈叉。”

“数到三。”凌峰忽然低声。他把破表在掌心转了一下,碎裂的玻璃反射出会议室里几缕冷白,“一——二——”

“等等。”黎岸抬手,食指在空气中划了一下,停在二与三之间,“你们有一件东西不该带走。”他的目光落在陈肃臂弯那只硬壳夹上:封底角落贴着一张极小的蓝标签,上面只有一个符号:“Ω/降级/荼蘼”。

一瞬间,空气像被拽紧到即将断裂的琴弦。韩启明眼里一线寒光,“‘荼蘼协议’——当‘社会噪声引导’与‘静默’双失效,进入‘全城睡眠’的紧急预案。”

“备而不用。”黎岸笑,那笑温柔得像安抚婴儿,“除非有人执意把‘噪声’抬到‘共振’阈值。”

“你把‘刀柄’放在这儿。”凌峰平声,“让我们知道你敢按。我们不会按。也不会让你按。”

“那就做个试验。”黎岸轻轻后退半步,像给一条看不见的线留出空间,“我把‘会谈’在这一栋楼降级;你们把手里的‘底稿’复刻发出来。‘风’进来,把卡片吹响。我们各让一步,看‘人’怎么选。至于‘Ω/荼蘼’,我们谁都不碰。”

他把手抽出外套口袋,指腹弹掉袖口那一点细粉。那白粉落在桌边,像两颗极小的雪。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有了非常细微的疲劳,疲劳像灯丝在苛刻电流下的轻颤。

“他给的是‘秤砣’。”陈肃低声,“看起来公平,实则把‘选’放到他画的框里。”

“我们没时间。”苏薇看表,液氮泵那端的节拍在她脑内计数,“四点八。城市要装载‘晨间鸟鸣模板’。我们得先做一件事——把‘泪’还给人。”

“我来。”奥菲莉亚走到软木墙前,伸手极轻地抚过“禁用‘哭’”那张卡。她不恨,她只是把三枚图钉往上推了半毫米,让卡的角更翘一些。她转身,鼻翼上还挂着未尽的红,“我不谈判。我把‘哭’留在这堵墙上。谁来拔,谁的手会疼。”

“走。”凌峰。任何关于“公平”的讨论在他这里只有两个字:活、退。他把破表扣在掌心,碎口朝外,像把自己最锋利的地方给世界。他带头穿过黎岸,黎岸没有拦,他甚至侧了一下身,让出一条“礼貌”的路。他们擦肩而过时,阿雷克斯的肩膀轻微一紧——他闻到黎岸身上那股非常淡的石膏灰味,像某个一直在打磨墙角的人身上带着的宿命。

他们沿着走廊撤。楼梯口的端窗因为“水压检测”开了一条窄缝,风从那条缝里钻进来,吹得走廊尽头一张“自护小常识”的角落“啪”地响了一下。那声“啪”比任何理论都实在。楼外,清晨鸟鸣模板如期起跑,二十七秒一轮回,第一轮第十五秒,远处某个窗台上,真的一只鸟叫了一声,尾音短,稍稍破,像在行军乐里打了一个小小的岔。

“回窝。”凌峰道,“陈肃,发‘第二篇’。启明,挂‘澄清窗口(三)’。小军,虫洞别停。林妍、奥菲莉亚——守‘哭’。”

“守‘哭’。”林妍重复,声音像锋刃,薄,却稳。

他们下楼时,走到二层拐角,饮水机旁的小木盒不在原位——被谁挪回了墙角,摆得工整。苏薇看了一眼,把它又往外掀半寸,指腹压住粗糙的木茬,“给风留下路。”

二号窝的锅炉房里,灯亮得像一盏打在病人身上的小床头灯。陈肃把“第二篇”挂出:《摇篮曲的来处—底稿篇(二)|删与留的手迹》。开头没有论断,只有三张照片:S.M.保“偏拍”的笔迹、黎岸横笔驳回的粗硬、A.E.在“源替换”旁的干净签名。末尾一行小字:“犹豫,是人。”

“澄清窗口(三)”同步推出:“手迹与模板:区分的练习”。第一条:看‘保留’;第二条:看‘删除’;第三条:看‘犹豫’。罗小军把“虫洞”贴在评论加载的节拍上,节奏被他“挠”成一段乱拍的鼓——不是要吵,是不让任何一个声音被整齐吞没。

“他会回。”阿雷克斯靠在门边,旧银打火机在指背上滚,“黎岸不是说话的人,他是做法的人。‘荼蘼’那张,他不是拿来吓你们——他拿来吓他自己。”

“他也怕。”苏薇,“怕走廊上那一夜的‘自由’。”

“我们怕过。”凌峰把破表放在桌上,玻璃蛛网在灯下像一张被烤软的雪,“怕过,再走。——数到三。”

“一——二——三。”

窗外风一卷,把烟道里残存的热拉出一阵像呼吸的轻雾。城市的北面有一条亮线正慢慢向南压,鸟鸣模板一轮又一轮地滚,偶尔被一声真的猫叫、一个陌生人窗台上掉落的玻璃珠“叮”的声,不合规地戳破。

他们又要出门。门把在手里滑了一下,滑出了指纹的湿。每个人的呼吸几乎都齐了,齐得能跑,又不至于被某个模板领走。他们不讨论胜负,他们只把每一处“人”的“偏拍”像针缝在城市的边边角角——缝线越来越密,密到某一天,“静默”的毯子再也找不到一条完整的边。

“去剪‘脑’。”凌峰说。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像一只把牙齿藏在笑里的小动物。

天边的白还没压到城心,旧教育局大楼里残存的灯丝像一群被关押到黎明前的昆虫,微微颤,不肯熄。二号窝里,锅炉铁皮把夜里攒的温度吐出最后一点余温。每个人下意识地伸手在铁皮上摩了一下,热顺着掌纹往里灌,像把心拢紧一圈。

“剪脑。”凌峰把破表扣在掌心,玻璃蛛网在灯下轻轻反光。他没有多说话,只把目光一一落到每个人的脸上:林妍的腕上勒痕已经开始发硬,暗红沿着骨缝铺开;奥菲莉亚鼻翼上的红痕像刚收住的一朵花,仍有热;罗小军的左耳还轧轧,右耳亮得像刀;苏薇的手指垫着纱布,指根的薄茧凸起,是“人”的茧;陈肃的小册翻开在“证据目录(二)”;韩启明把笔夹好,盖子“咔哒”一声,像把一条规矩扣上了锁;阿雷克斯的旧银打火机在指背上滚,金属冷硬的触感把夜里的脉搏拍匀。

“位置。”凌峰。

“评审圆厅。”阿雷克斯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片掉漆的黄铜片。片的边角有他当年打磨留下的三道细痕,像三条低语。“德育处旧楼地下半层。那是他们‘脑’开会的地方——椭圆形,四周吸音,地面是木纹胶,踩上去像踏在一张厚厚的音乐纸上。门口有一面‘未完成’的墙,是黎岸亲自刷的,他用石膏刮过每一道缝,怕声音从那里跑掉。”

“规矩。”凌峰看向韩启明。

“‘管网突发检查’。”韩启明把“旧规矩”写好,纸张边缘用指腹抹开一点印油,故意留下一层薄薄的晕,“监控要关闭十五分钟,让热成像给出‘假空场’。再加一条:‘消防喷淋试水’,评审圆厅内‘纸质文件移出临时柜’。依规即可。”

“虫洞。”凌峰。

“还嗡着。”罗小军把小盒在掌心里颠了两下,嗡振像一条小鱼儿在掌中摆尾,“今天它还想再挠两次。”

“走。”凌峰吐气,“数到三——一,二,三。”

德育处旧楼的地下半层像城市的嗓子眼,冷,不是因为温度,而是因为“静”。静得让人的步子在落地的瞬间必须想一想“你是谁”。通往圆厅的走廊墙上铺着新刷的骨白,骨白之中隐藏着一些被盖了两三遍仍不肯完全退下去的旧字痕:“示范课”“师德研讨”“课堂观察日志”。它们在骨白的反光里浮浮沉沉,像夜里的鱼。

门,有两道。外道是电子联锁,内道是“礼貌滑落”的微倾台阶,台阶的角度堪称“舒适”:你可以在上面一步一步走着睡过去,不绊不跌。

“开门。”凌峰一字。

阿雷克斯把旧卡沿着联锁边缘滑过去,指腹上导电油涂得薄而匀。他没有急着掰,而是用打火机“啪”了一下,在金属耳朵最爱听的一瞬里转腕。门内的舌“咬”了一下空气,像一只懒蛇把舌头探出来试试温度,随后退了半寸。

“喷淋试水准备。”韩启明把“旧规矩”塞进系统的角,“五分钟。”

内道的微倾台阶在“喷淋试水”的提示音里短暂锁死,成为一段乖巧的石。罗小军把“虫洞”贴在台阶下面的延时器上,嗡声迎着石头不响,只在金属壳里摩出一层“轻痒”。延时器的节拍与深处的风机差了一线——这一线差,就是门缝。

评审圆厅里的灯是环形的,像一只开在地下的太阳。桌是椭圆,椭圆是“稳定”的美学;椭圆上面整齐摆着卡片,卡片边都被人用手摸过,边沿玻璃般光滑。墙上有一圈木质吸音板,板缝中塞着雪白的密封胶,胶口刮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个起毛。地上的木纹胶拼成有规则的年轮,年轮的纹理太整齐,让人怀疑那不是树,是模板。

“脑的味是粉。”奥菲莉亚轻轻吸气,鼻腔里有一丝石膏灰和旧书纸浆的粉尘味。粉,表示什么都被刮平。但粉末里也藏着指纹,她把舌尖顶到上颚,“甜太稳,就不真实。”这句像一枚暗暗的钉子,把她的嗅觉钉在“粉”的边上不被引走。

他们像几条细线,迅速把圆厅绕了一圈。陈肃的相机光很稳,快门每一次落下都像心房的舒张;拍、停、记。停的时候,他用铅笔在小册边上写“圆厅—第47+1:删哭界定、源替换扩大、荼蘼试点—标签‘Ω/降级/荼蘼’”。他把“试点”圈了两道:“危险。”

“‘荼蘼’开关在哪里?”罗小军把“虫洞”放在一只看似无关紧要的脚踢条后面。他的指尖摸到了一枚圆形的塑料塞,塞背后的金属冷得像水。他轻轻挠,挠的不是线,是“嗯”的呼吸点。

“那里。”阿雷克斯用下巴点了点椭圆桌下侧的一小块向内凹陷的金属板。那块板的位置刚好在主持席的正下方,像一个把“关门权”藏在桌肚里的私密机关。“旧规矩里写‘紧急广播测试’时必须把总电断开五秒——我们写进去,它就松。”

“依规即可。”韩启明,手中笔尖“一点”,把这条旧条款塞进系统。环灯“咔”的一声轻响,整个圆厅像被人轻轻眨了一下眼。五秒,五朵小小的黑花,开在一张完美的白桌上。

五秒里,林妍已经把“裂缝缝线”的测试头贴在“Ω/降级/荼蘼”那一小片金属板边缘。电流像一条冰丝沿着她的指骨爬,她用后槽牙把疼咬住,眼里浮起一层薄亮。“把它想象成一个‘倒扣的碗’,我们从碗边抬一指。”她低低说。奥菲莉亚把手掌贴在旁边的木纹胶上,木纹下藏着的是重写过的“节拍”,她把“猫叫尾音破”“玻璃叮”“风门塔薄片起齿”的“噪声”挤进木纹缝里,让那条“节拍”有了沙。

灯回亮的一瞬,小小的金属板“哧”地吐出一缕看不见的气。不是风,是“权限”的缝被人挑起了一线。

“看。”陈肃声音压得极稳,他把镜头往下压,拍下金属板内侧那行细小到几乎像毛的字:——“Ω/降级/荼蘼—执行条件:‘社会噪声引导’失效、‘静默’阈值突破、‘会谈’无效—三项满足二项,触发全城睡眠;授权签名:L.A.、J.T.、A.E.”

“黎岸、季涛(话术组)、艾因格。”韩启明念,“三签两生效。”

“剪这根签名线。”凌峰。他没有说“破坏”,他说“剪”。剪是手艺,是把一张太紧的网剪开一个可以呼吸的洞。

“其实很简单——我们把‘三签两生效’改回‘三签三生效’,‘旧规矩’里就有这个祖条:‘跨域联动须三签’。”罗小军笑,笑里带一点孩子的恶作剧,“我去挠。”

韩启明已经在系统后台摸到了那条古老的条款:“重大城域联动—须三方签名以防滥用”。他把它抖落出来,劈开上面压了三层的新文书,把旧条放回最顶,“依规即可。”

“回写一年。”陈肃沉声,“不能只一夜有效,要把它写成‘常规’。我们让城市自己记住‘三签’。”

“手迹。”苏薇看向桌上的签名。“L.A.下笔重,回锋硬;J.T.笔速快,尾收急;A.E.干净,像每一笔都在白纸上练过。”她抬眼,“要是有一天只有两个签,我们也能看出谁按的。”

“他们来了。”奥菲莉亚忽然抬头,鼻腔里那点极细的石膏灰味忽然增了一分——是新刷墙皮被风触到时才会有的一缕“粉尘”。她把那点粉压在舌根,“甜太稳,就不真实。”

脚步,从外道走廊里开始出现。“两轻一重”的节拍,是黎岸;另一种,是“会务”的软底鞋;第三种,是残响的轻行。这一次,他们一起。

“门。”凌峰,干脆。

阿雷克斯把旧卡一横,内道微倾台阶在“喷淋试水延长”的提示下继续锁死。罗小军的“虫洞”压住“反馈”,让门板的“礼貌”每一次都慢半拍。陈肃把“荼蘼—签名阈值”的那张照片一键上传,命名《摇篮曲的来处—底稿(三)|‘荼蘼’的署名》。他不加任何形容,只用括号补了一句:“祖条:三签方生效,已恢复。”

门外停了停,像有人在读这句话。片刻后,门外的“礼貌”开始说话:“评审圆厅水压检测未备案——请开门配合。”

“备案在你们的‘祖条’里。”韩启明平平,“三签。”

外头沉默。隔着门缝,能听见某个礼貌的人吸了口气,像要说“我们只是——”,但没说完。

“你们进来。”黎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冷静、干净、像刮过的墙:“谈。你们爱谈‘祖条’,我们就谈‘祖条’。”

“我们出来。”凌峰。他从不把谈判留在对方的框里。他把破表扣紧,整个人像拉满的一弓。“数到三——一,二,三。”

门开了一指。风挤进来,先撞在台阶上,又沿着地面的木纹爬出去。凌峰肩身一转,先出,身后是林妍、奥菲莉亚,紧接阿雷克斯、罗小军、陈肃、韩启明、苏薇。门外,黎岸立在灯下,深灰外套,袖口仍有两粒石膏粉,如同刚从一面“未完成”的墙边转过来。

“你们动了‘荼蘼’。”黎岸开口就把刀垫在桌下,“你们把‘两签’改回‘三签’。”

“我们只是把你们忘了的‘祖条’翻出来。”陈肃把“小册”摊开,指腹压住“祖条”的页角,“证据显示,这条规矩你们自己写过。”

“我们喜欢旧规矩。”韩启明淡淡,“它会保护人。”

“旧规矩保护的是‘秩序的慢’。”黎岸微笑,“你们的‘噪声’太快。”

“快,只在刀来时。”凌峰。

黎岸看他,眼底有一瞬间像是在测算什么的光,“那我们做一场实验,让‘人’选——你们今晚做的‘澄清窗口’,你们发的‘底稿’,你们吹的‘风’都在外面。我们在这里,把‘会谈’降至最弱,把‘静默’收回到‘窗缝’,不启用‘引导’,不打开‘荼蘼’。城选谁。”

“城永远会被你画的框骗。”苏薇把一条纱布在掌心抻平,声音雪一样软且冷,“选前你给了它两种模样:‘很稳’与‘很乱’。我们要给它第三种:‘很人’。”

“‘很人’,是学术论文吗?”门外另一道温润的嗓音插进来——席曼。她从走廊转角出来,耳后的银夹在灯下亮了一闪。她没穿实验服,是一件很普通的毛衣,袖口干净。她看了看门内的圆桌,又抬眼看他们,“我们接受‘三签’。黎岸,我接受。祖条写在那里,我们看见了。‘荼蘼’,不上。”

她这句话,像一枚钉,把门外的空气定了一秒。黎岸眼里的“计算”稍稍停住,像一台仪器短暂停在某个值上;他转而看席曼,目光短促穹起又平,像风吹起薄粉又落下。“好。”他淡淡,“不上。”

“那你把‘哭’留在墙上。”奥菲莉亚轻轻指了指她在德育处墙上翘起的那张卡,“谁拔,谁的手疼。”

席曼看着她,眼里那粒曾被压到“观察”底的砂微微浮了浮。她不答。她只是点了点头——那点头不像“同意”,更像“背起”。

“退。”凌峰。到这里为止,他不再磨一寸。他把“赢”定义为“能退能活”。他向后一步,肩胛微扣。阿雷克斯把门掩到一指,旧卡倒置横插,门舌被卡住半毫米——“礼貌”合不上。

“我们会把‘三签’贴出去。”陈肃,“‘荼蘼’不会再是你们桌下的隐藏按钮。”

“贴去。”黎岸道,“我不会删帖。‘删帖’惹人嫌。”

罗小军笑:“你会‘引导评论’。”

黎岸也笑,微不可见:“你会‘挠节拍’。”

“各施所长。”韩启明把笔顺进本夹,盖章,声音平,“依规即可。”

他们撤。走廊里那面“未完成”的墙在风里发出极轻的“粉哧”,像一只背上裹了绷带的兽呼出一口气。石膏粉从墙面某一处细细落下,落在地上的木纹胶上,像几枚细白的雪。在几粒雪之间,露出极淡的一小点旧字:——“泪”。

苏薇停住,手背轻轻按上去,不擦,怕把它擦掉。她只是把掌心的暖靠过去,让那一点旧字不那么冷。

“走。”凌峰,“回窝,发‘第三篇’。标题:‘荼蘼是谁的手’。”

“我加一条‘窗口’,专讲‘祖条’。”韩启明,“古老的规矩不是‘落后’,是‘防疯’。”

“我去挠‘引导’的节拍。”罗小军,“把他们的‘很稳/很乱’切成‘很人’。”

“我写‘哭的练习’。”苏薇,“第一条:你可以哭。第二条:你可以拒绝被安抚。第三条:你可以明天再哭。”

“我守‘三签’。”陈肃,“三签是‘城市的手’。”

“我守门。”阿雷克斯,“门两边有人。”

“数到三。”凌峰像往常一样,把散了一夜的线收拢成一束,“一——二——三。”

二号窝,锅炉房的铁皮已凉了一层。灯仍旧压低,像对一屋子的疲惫眨了眨眼。陈肃把《底稿(三)|‘荼蘼’的署名》发出去,最顶一行是那串“执行条件—三选二”的干硬字,下一行就是“祖条已恢复:三签方生效”。他在角落里添了一个灰色的小脚注:——“祖条,写于十年前,一场事故之后。”旁边配一张很小的图:旧公文上的折痕,有人的指纹压痕。

“澄清窗口(四)”挂起,题头是“祖条为什么在——防疯”。第一条:防权力自以为温柔;第二条:防流程自以为正确;第三条:防城市自以为一。下面是一串“练习”:写三次“不等距”的“抱”,写三次不一样的“停顿”。

“他们会发‘专家访谈’。”罗小军盯着墙屏上刷出的“推送”,脸上一点都不意外,“‘如何理解‘三签’的合理性’。我给他们的节拍加点‘嗯哼’。”

风从烟道里钻下一缕,带着一丝真湿的气——不是模板的“舒湿”,是某个楼上人刚洗过的衣服滴下的水气。它很轻,轻得让人误以为它不存在。但它把桌上的纸角吹起了半毫米,纸角落下时碰到了笔,笔“嗒”地一声,像一个小而真实的回响。

“他会按吗?”罗小军看向大家,声音里那一丝嬉笑压了下去,露出一个年轻人真正的害怕:“‘荼蘼’。”

“他不敢。”韩启明没抬头,“他怕法。他怕‘三签’里的每一个签,都成为法庭上的手迹。”他抬眼,“我们要让每一笔都很清楚。”

“艾因格呢?”奥菲莉亚轻轻吐出这三个字,“他写‘回响’,他签‘源替换’。”

“他会来晚一点。”林妍,“他又要把‘故事’按回‘流程’,不承认他的‘妹妹’。他每一次‘维持’,就再失去她一次。”

“晚点再谈。”凌峰,他第一次把艾因格的口头禅拿来用,用得很平和,像把一个人的影子放到桌面上,承认它存在,又不让它动,“现在先活。”

他们依旧照例,收短器材、把血迹擦到不刺眼、把“虫洞”放回铁阀上打个嗝、把笔帽盖紧。每个人的手上都有擦不干净的“粉”,石膏灰、纸浆、旧墙的灰。那些细粉沾在掌纹的沟里,不讨喜,却证明他们真的摸过“脑”。

凌峰把破表放在桌上,指尖在碎玻璃的边缘摩一下。秒针仍然不走。他没有再拨。他把手掌压在表上,像按住一段不等距的呼吸。他看向每一个人,目光拢起,又放开。

门开了一条缝,风从外面探了进来,怀里夹着一点真实的潮、一点远处玻璃杯轻撞的“咚”、一点猫尾巴拍到灯杆的“叮”、一点孩子半夜醒来没找到水杯的“呜咽”、还有某个志愿者摸额角疤时指腹刮起的粉——这些不体面的小响,一起变成非常小却实在的“人”。

他们从缝里穿过去——去剪下一条更粗的神经,把“脑”的“完美”再撕开一指。风把他们的影子吹在墙上,影子有锯齿,锯齿是“人”。

德育处那面墙在晨风里像刚止住血的伤口,粉白的皮表面绷得紧,深处却还在缓慢地涌。楼道没开灯,窗缝被“水压检测”的旧规矩逼开了一指,真正的风带着楼外行道树的青涩和底楼早点摊第一锅热油的气,悄悄从缝里挤进来,把软木墙上那张“禁用‘哭’”的卡角吹得一翘一落。翘起的那一瞬,卡片背胶拉出一丝细白的丝,像一枚纤细的神经露出皮肤表面,碰到风就颤。

苏薇背着光站在墙前。她不动手,她的手只是按在自己肋下——那里昨夜隔着锅炉铁皮留下了一点软热,余温像一只乖巧的小兽,一呼一吸地安抚自己的脏器。她盯着那张卡的翘角看——不是看字,她看的是“边”。边是动起来的。她听见卡片每一次落下时最轻的一声“啪”,那声细得像一颗豆子敲在瓷碗里,然而每敲一次,她胸腔里就跟着松一毫。

“有人来过。”林妍低声。她蹲下去,指肚在墙脚的粉尘里抹了一圈,粉里掺了一点很细的黑——是鞋底橡胶磨出来的屑,走路的人在这里停过。她抬眼,指了指墙角:“这儿有指甲刮过的痕,三道。第一道试探,第二道用力,第三道放弃。指甲刮粉会痒,说明他还‘在人’里。”

“想拔。”苏薇说,“忍住了。”

“或者被看见了。”林妍把手背在身后,顺着光,让眼睛在暗里更清楚地辨别粉的纹理。她忽然朝楼梯口看了一眼,“来了。”

楼外,清晨鸟鸣模板已经滚到第三轮,二十七秒一过,同一只电子喉咙重复同一个“啾”。就在第三轮第十五秒,一声真的鸟叫从另一栋楼的屋檐下飞过来,尾音破,带着一点饥饿的干涩。

林妍视线却掠过走廊深处——那里的“未完成”墙又落下一丝看不见的粉,粉在阳光里浮了一下,像一只看不见的小虫挪了挪腿。

二号窝,锅炉铁皮的温彻底退尽,只剩铁。陈肃把《底稿(三)|“荼蘼”的署名》挂出,后台数据显示“阅读曲线”在清晨出现了一个与模板鸟鸣节拍错开的抬升,像有人在整齐的时间表上悄悄加了一节自修课。罗小军把“虫洞”贴在评论加载的引擎上,让它每隔七条就卡顿半拍,卡顿的位置不固定——他像一个看不见的路政工人在公路上打出几颗很小的减速钉。他一边挠,一边看墙屏上弹出的“专家访谈”推送,忍不住撇嘴:“看吧。‘三签’的合理性与现代治理的效率博弈。——我给你们博弈一个‘咳’。”

他敲击键盘,注入一条微弱到几乎不被察觉的“咳”声,随机落在访谈视频的主持人喉头里。每隔四十五秒,主持人说话就会轻轻咳一下,像嗓子里的粉没抖干净。咳声轻微,却把那段“稳”的话说出了半毫米的毛边。

“启明,窗口标题加‘祖条为什么在’。”陈肃一边说,一边从硬壳夹中抽出一张旧公文扫描件。纸页折痕处有一枚很浅的人指纹压痕,他把这枚指纹用光圈圈得更清晰一点,“当年写‘三签’的人不是‘系统’,是人。他们的笔画里有累。”

“依规即可。”韩启明把终端“咔哒”扣上,他那种既温吞又倔劲的规矩感,像把一根线一点一点扎进柔软的布里,“‘祖条’的解释里我要写‘防疯’——这个词会刺。”

“刺好。”阿雷克斯在门边笑了一下,旧银打火机在指背上滚出金属对皮肤的小碎声,“疯的是‘完美’。”

他话音刚落,墙屏右上角跳出一条仅内部订阅可见的系统告警:“Ω影子库(T-13冷备舱)——自清程序预备,九分二十秒后执行。理由:存储冗余校验失败/证据完整性检测异常/触发‘洁净维护’优先级。”

陈肃和韩启明几乎同时站起。陈肃一把捞起硬壳夹,夹角磕到桌面,发出一声沉的“咚”,像把心拍回胸腔。“他们要刷掉‘手迹矩阵’。”他压声,“T-13,冷备舱——星屿园区的子舱。我们昨天从S-3进去的是‘收集层’,T-13是‘沉淀层’。”

“谁按的?”罗小军手指已经伸向虫洞。屏幕上同时弹出三枚签名的电子戳——不是“荼蘼”,是“洁净维护”的授权:J·T.(季涛)/X.Q./设施维保匿名ID。“两签生效。”罗小军骂了一声,“这条不是‘三签’,他们用‘维保条’走的侧门。”

“我来补‘祖条’。”韩启明翻出一张更老的条款草案,纸页泛黄,边缘卷起,“‘涉及公共空间行为引导的资料清理,须三签与公示等待二十四小时。’——古老,没人删,只是压在底下。我把它抬上来。”

“抬得过来?”阿雷克斯已经从墙上取下“工作包”,旧银打火机在掌心“啪”的一声合上,把他自己的心也合成一枚薄薄的钢片。

“抬不动也得抬。”韩启明把条款塞进系统的“遗留合规”窗口,像把一块被压在最底层的砖用脚跟一点点撬起,“依规即可。”

屏幕一闪,“需要第三签:设施域/项目域/法务域”。项目域的签不难,韩启明按;法务域……陈肃眼里亮了一下,“给席曼。”

频道另一端短促两秒寂静——所有人都在球门前那一拍把呼吸吞下。凌峰把破表扣在掌心,碎玻璃在他掌纹里磕了一记。他没有看表,他看每个人的脸:“去T-13。我、阿雷克斯、小军、奥菲莉亚——剪;陈肃、启明——抬‘三签’;苏薇、林妍——找席曼。”

“数到三。”他举起手,那只手在这几天里已经像一张乡间的风向标,指哪儿,风就往哪儿,“一——二——三。”

星屿物流园的背面,T-13冷备舱的出入口藏在一列完全相同的冷藏箱身后。箱身表面喷了统一编号,编号字体美观到让人怀疑世界所有“美”都来自同一个模板。凌晨的风把箱与箱之间的狭缝吹成一条细灰的河,灰里混着乙二醇和橡胶的暗酸。阿雷克斯绕过最后一只箱,掌心贴上箱角,指腹在铆钉的冰凉里迅速辨认出一枚“不同步”的点——一枚铆钉的喷漆厚了半层。

“门在这里。”他低声。旧银打火机在铆钉旁“啪”地发出一声干响,像一颗细小的钉子敲在一块隐藏的木心上。箱角最不起眼的一道线轻轻弹开,露出一道能容一人侧身挤入的黑。

“倒计时八分十二。”罗小军看着腕屏,虫洞已经贴在箱内腔的延时器上,嗡嗡的振频像一只被喂得正好的蜂。

通道的尽头,是T-13冷备舱的舱口。舱门不像实验室的“洁净白”,它更像一截被剜空的骨头:冷、硬、没有多余的曲线。门边的触控屏上,红色的“维护模式”在跳,像心梗前胸口不按规律跳的一束肉。“自清序列:00:07:49”。

“启明?”凌峰低声。

“祖条写上去了,项目域已签。法务域——席曼在线。”韩启明的声音带着很轻的静电,“她问:‘清除是否涉及公众环境引导资料?’我说‘是’。她沉默了一秒,说‘那就三签’,签了。”

屏幕一瞬间跳出“法务签入”,紧接着又跳出“设施域复核:拒绝——理由:紧急维护不属‘公众行为引导资料’范畴”。签名:X.Q.

“他们在把‘手迹’改成‘管道残渣’。”陈肃冷笑,眼镜后的眼睛却一点不笑,“那我们就把‘残渣’变成人。”

“打开门。”凌峰。

阿雷克斯用卡沿门缝划了一次,门舌没有退——维护模式把所有“礼貌”撤回,仅留“执行”。他不再撬,他把耳背贴上门心听:里面像一场雪,还没落下之前的静,空中全是细微的抖。他猛然一记肩,撞在门的最薄处。痛从锁骨劈到背心,他牙根咬住。然而门里的一根小舌往里收了一毫米——他听见了那根舌头的“犹豫”。

“虫洞。”罗小军把嗡盒贴在门板与门框之间的反馈线束上。反馈节拍落后“执行”半拍,门控的“大脑”产生了一瞬间“疑问”。那一瞬间,阿雷克斯的肩再顶一次。门缝像一条风被挤开的口,吐出一线冷白。奥菲莉亚第一时间钻进缝,手掌贴在内侧的控制台,“甜太稳,就不真实。”她把“猫叫”“玻璃叮”“吱”的“沙”塞进“执行”序列的润滑槽里,让它卡了一卡。

门开到能容一人。倒计时“00:06:33”。

T-13 冷备舱内部像一枚巨大的无声硬盘:整齐的槽位、规矩的丝网、每一枚“模板元”被包着,像包子,上面印着各自的馅名。与S-3不同,这里不展示温柔,这里只展示“如何把温柔存好”。每一个小包体边上,都有一枚缩写签名——手迹们挤在一起,像一座墓地里并排的碑。

“目标——评审纪要原件、手迹底稿、‘源替换’试验日志。”陈肃在频道里念,“最右侧三列。”

“我去右。”凌峰,一把拉开第一列。罗小军把虫洞丢给第二列,虫洞贴上丝网,嗡振让每一条“完美的线”都痒——不是脱落,是想挠自己。阿雷克斯去最深处,旧银打火机在掌心“啪”,给这口没有风的井里点了一记干燥的节拍。奥菲莉亚挤在控制台,把“自清”的节奏一刀一刀打断:每隔七下,快一下;每隔三下,慢两下;让它像一个因为想哭而忍住的人那样乱。

“00:04:41。”倒计时无情地落。苏薇和林妍从另一端插话:“席曼在法务频道签完又发了一段话——‘我不支持夜间清除任何涉及公众情绪引导的资料,请暂缓。如必须,请视频记录保全三份。’她知道你们在里面。”

“拿到了。”陈肃的声音突然用力压低,像握住一把太锋利的刀,“评审纪要原件(第47/48/49)——‘哭界’‘源替换试点’‘荼蘼预案’。手迹清晰。”

“撤。”凌峰。

他们往外撤的每一步都像在一条被磨得太光的走廊上找粗糙。阿雷克斯最后一个退出门缝,“虫洞”被他顺手一拎,嗡还在,像一只筋道的小心脏。奥菲莉亚退到门边,回手把“执行”序列又挠了一下。倒计时“00:02:03”。

“启明。”凌峰。

“祖条生效——‘三签与公示等待’。”韩启明的嗓音在频道里短促而亮,“设施域复核被上级驳回,理由:‘涉及公众情绪引导资料’。自清暂停。”

门内的红光在一刹那像被风吹灭,又像被另一股“更礼貌的风”吹亮,最终定在“已暂停”。静默来了一条线的微笑,又被风撕掉了半边。舱内的“雪”放下去,没有落到地——它悬在半空,像一场被叫停的冬。

“走。”凌峰。

他们穿过箱缝时,天边的白终于压进了园区。广播里第一批晨间通告播出,声音温柔、专业:“为保证城市舒适生活秩序,将启动‘秩序维护临时升级’,对部分区域进行‘会谈点’优化排布与‘静默’参数微调。请市民配合。”紧跟着,另一条更小的系统消息从隐秘的工作频道掠过——那是黎岸手下的话术组发给全网运营的“提示词更新”:在所有“温柔”的后面,悄悄加上“可选”“可拒绝”“可改日”。在所有“拥抱”的前面,加上“询问”“自证非模板”。

“他们学得很快。”陈肃望着屏幕里卷动的词库,喉结上下抖了一下,“快是好事。快,至少承认错。”

“也快把‘快’学成模板。”罗小军掀了掀嘴角,“我让它‘咳’。”

“还有一个‘快’。”奥菲莉亚忽然停住,眼里银光一闪,“‘零号推进’。”

频道短促一静。

“来源?”凌峰。

“评审纪要49页的边注——‘若‘源替换’公众试点受阻,转入‘零号推进’:以特定‘关联体’为锚,建立小范围闭环诱导场,验证‘回响’对‘人’的可塑性。’落款:L.A.”陈肃迅速翻页,指腹压住那一行字。他的声线压得很直,“‘关联体’名单后附:Φ-01。”

空气在二号窝与星屿园区之间同时沉了一寸。每个人仿佛都看见了同一张纸:奥菲莉亚的名字在一串冰冷的缩写后面,像一枚被钉住的钉帽。

“他不会按‘荼蘼’,他会按‘Φ-01’。”苏薇的声音像玻璃上摁下去的手,“他们把‘城’缩成‘人’,再把‘人’做成‘城’的实验体。”

“来吧。”奥菲莉亚抬起下巴,鼻翼上的那一点红在晨光里像一枚旗,“甜太稳,就不真实。我看他敢不敢给我一整勺。”

“他会给你一碗。”林妍说,眼神像一把把纤维一点一点剖开的刀,“我们把碗再掀一指。”

“我们把碗砸了。”罗小军握紧虫洞,虫洞嗡地沉了一声,像某种乐器低声调了一个音,“其实很简单——找他‘闭环’的边。”

“边在‘会谈点’优化。”韩启明翻开系统图,“他们要在‘Ω—T-13—德育处—风门塔’四点之间拉一条看不见的四边形,把‘Φ-01’困在中间——‘小城’。”

“那我们先画一条更乱的线。”凌峰抬眼,破表在他掌心被晨光照得发白,“把四边形拽成破风筝。”

风从园区的角落蜂拥而起,撞到城市清晨的模板上,“叮”的一声小响,在鸡蛋壳上敲出第一道不完美的裂。裂痕向四边蔓延。薄片起齿,卡片翘角,旧墙落粉,鸟鸣咳嗽。某个广播员在话术提词器前短促地停了一秒,像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母亲的手背有一道洗衣粉烫出来的白。

而在一栋玻璃机房里,黎岸掀开了一页“零号推进”的执行页,手背的石膏粉被他抹到纸角,留下一点肉眼刚刚能看见的白。艾因格站在另一端,盯着墙面上一只极小的倒计时:不是“自清”,是“闭环”——“00:09:59”。他没有说“晚点再谈”。他合上眼,像在听一段久远的回响:十二岁的鼻涕泡,哭到第七拍偏半分。

他睁眼,点下了第一行“温柔导语”。

闭环诱导场形成的那一刻,没有任何壮观的光,只有甜,像有人把一勺刚刚化开的白砂糖悄悄扣在城市的舌根上。风门塔的薄片回到了“抚平”的节拍,德育处的软木墙把每一粒粉尘按进胶里,星屿冷备舱的“自清”红光暂停在半灭未灭、像一只不愿睡的眼,评审圆厅的环灯稳到没有一丝眩光。四点的四角彼此看不见,却在地底下拉出四根无形的线,把这座城悄悄牵成一个看不见的风筝——线温柔、耐拉、带着“请”和“谢谢”。

“Φ-01标定。闭环探针稳定。”玻璃机房里,艾因格把两指并起,在空中的界面上一点。屏幕上那枚银色的光点是奥菲莉亚,她正站在风门塔下的阴影里,鼻翼上那点未退的红在“甜”的包裹下像被仔细地裹住,“甜太稳,就不真实”的针被糖衣一层一层包,变钝。

“参数推进。”黎岸站在另一侧,袖口的石膏粉被他拂去又落回,声音平,“先窄后宽,先低后高。闭环半径四点九公里,第一圈。”他低头看了一眼“荼蘼”的页,那里“祖条:三签方生效”被系统标成灰,他的眼睛轻轻眯起,又放开,“不动‘荼蘼’。”

席曼坐在第二台操作台,耳后的银夹微微偏了半毫米。她没有去掰正。她盯住另一块屏幕,上面是德育处的墙:那张“禁用‘哭’”的卡角在风里一翘一落。她没有碰任何阈值,她只是把“导语”的甜调到最低,把“询问”“可拒绝”的话术置顶。她在她能做到的范围里,站到“人”的边上。

“甜来了。”奥菲莉亚第一时间开口。她没有退,她把背抵在风门塔外侧一根粗钢柱上,让金属的冷沿着脊柱往里走,把“甜”挤出骨的缝。“看我。”她把这两个字像两枚钉子,递给正从塔身绕出的林妍。林妍点头,电极贴回耳后,第三档,痛噎了一下,世界的边缘回到粗糙:薄片边的齿、手套掌心的砂、栈道钉帽的毛刺、风里漂着的一点海盐味。

“闭环起了。”罗小军的右耳忙得像一台被硬拉到最高转速的老风扇。他侧头,“其实很简单——他们在四个角上织网,把你的‘不等距’往中间收。”

“那我们把四角拽歪。”凌峰说。他的嗓音不大,却像一根被火烤过再折回来的弓,“按‘破风筝’策略——各点自行制造‘不规则’:风门塔失步、德育处放‘哭’、T-13放‘偏拍’、圆厅播‘祖条’。”

“我与陈肃接圆厅。”韩启明,“我把‘三签’读给闭环听。依规即可。”

“我去塔顶把薄片磨一个‘齿’。”凌峰抬眼,风从栈道下撩他的军绿色外袖,撩出一寸褪色,“小军,挠继电器;阿雷克斯,守门;苏薇,守人。”

“守谁?”苏薇短问。

“守她。”凌峰看向奥菲莉亚。

“收到。”苏薇把纱布收在掌心,走到奥菲莉亚左侧半步。她不碰,她只把自己的呼吸与奥菲莉亚的呼吸放在同一条隐蔽的河道里:“先喘。”

风门塔薄片在“甜”的抹平里重新变得“文明”。凌峰戴上带砂的手套,掌根轻轻贴住第一层薄片的边。他不磨,他只是让手套和薄片保持一个不舒服的角度。那种“几乎要磨”的摩擦声在薄片里累积,一圈又一圈,像一只被迫学会跳华尔兹的笨重心忽然想起了摇滚乐的鼓点。他每按一次,风的节拍就落后模板半指。

罗小军把“低噪虫洞”贴在风门塔第二层的延时继电器上。延时“咔”的一声慢半拍,他又按,快四分之一拍;再按,停顿一整个半拍——不规律、不让步。他在金属的腹腔里挠,挠到薄片电源像猫要打喷嚏,先吸气,再没打出。喷嚏没被打出来,头却眩了一下,模板的端庄脸上浮起一点极轻的不体面。

“塔角完成,进‘齿’。”凌峰低声。

德育处,软木墙前,志愿夜巡领队还站在卡片下风口。她照着苏薇的“练习”,先喘,再说一句与自己有关的事:“我昨晚抱了一个小孩,他没哭。我回家自己哭了。”这话落下时,她的手背“咯噔”地疼了一下——“哭”这个词从口里出来,像一块石头从咽喉里滚下。她把手按在那张卡的翘角下面,不去按平,只抵住。风打在她掌心,卡角落下,敲到她的手背,“啪”地一响。痛很小,却真实。

席曼在屏幕那头看的就是这只手。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按了一下耳后的白线,那里隐隐发痒,像有一粒砂在皮下挪。她把“导语”的词往后拖,又往后拖,把“拥抱”前置的“询问”拉到最前:“我可以抱你吗?你可以拒绝。”

T-14 冷备舱,红光停在“已暂停”,可闭环的诱导依旧试图从“存储良品”里抽取“均值节拍”。奥菲莉亚把手贴在控制台的接口上,闭眼,低声:“偏拍。”

林妍把“裂缝缝线”的测试头插入“P2-导语M.E.”与“P3-收尾A.E.”复制件的边缘。她没有打开她们,她只是让两者之间的“回响”发出微小的相位差。那一丝差,是第七拍偏半分。她把“猫叫”的尾音破与“玻璃叮”的硬打在第七拍上,让第七拍变成一个极轻的弯。那一弯像人在哭到换气时的那一下踩空——不是美,是人。

冷备舱上游的“模板整流器”立刻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唧”。它不习惯这类“不合格”的挥发物。它试图把这一点弯抹平,像把褶的衣物湿了、抹一遍。但弯是在呼吸里,不在布上。它抹的每一遍,都会在指尖留下一个“偏”。

“收到‘偏拍’。”陈肃在评审圆厅的环灯下压低嗓音,他把“祖条:三签方生效”打印到极大,投在木纹胶上,硬得像敲在腿上的木尺,“公共资料清理,三签与公示二十四小时——已适用,已暂停。谁动,谁留手迹。”

“闭环偏差增大。”玻璃机房里,艾因格的眉稍轻轻动了一下。那一下不是愤怒,是记忆的肌肉自己动了一下。他伸手在屏上按紧“甜”的曲线,曲线向上了一线,又被人从四个角同时往下按回去。

“扩大闭环。”黎岸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他的舌尖把“闭”这个收口音压到最稳,“增幅七个百分点,半径不变。给‘Φ-01’一个‘干净的房间’。”

“进第二圈。”黎岸声音不高,却是关门时的那种轻轻“咔哒”,“半径提升到七点一,‘Φ-01’中心,四点协同。”

城像被一层更薄的玻璃罩起来。路边的行道树叶子翻过来露出叶背,叶背上细小的脉像一张人工绘制的地图。公共广播员在读“秩序维护临时升级”的稿子,他的嗓子在罗小军暗里放进的那条“咳”上跳了一跳,停了半秒,自己也有点意外。那半秒像一只不合规的小兽从他喉管里探出头来看世界,世界假装没看见。

闭环的线紧了一指。奥菲莉亚的肩被看不见的手按了一下,她没有退,她的眼睛湿了,鼻翼上那点红更红了一线。她笑了一下,笑得像一枚磨到太薄的钉子,“甜太稳,就不真实。”

“来。”林妍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按,按出的力与按下的疼不等距。她没有抱,她只在每一次按与松之间留了一点“缓”,让奥菲莉亚的皮肤记住“人”的手不是模板。“抓粗糙。”她低声。

“抓。”奥菲莉亚把目光钉在栈道一颗钉帽的毛刺上。毛刺非常小,阳光照着它像一颗还没来得及镶嵌好的钻,它刺她的视网膜,让她的泪在该来的第七拍之前,先在第六拍的缝里挤了一颗出来。那颗泪没有滚下去,它挂着,破了光。

“闭环失真百分之三点七。”艾因格报数,他的声音仍旧平稳,平稳到像一件太干净的白衬衫。他知道“失真”这个词不含感情,可他心里有一秒钟非常轻的刮擦:M.E.那晚的走廊,白灯“嗡”的声音永远固定,哭声不固定。他把这个刮擦按下去,“三点八。”

“继续推进。”黎岸,“我们把‘偏’变成‘模板的一部分’。”

“你总想收编。”陈肃在评审圆厅对着麦克风,明明关着外放,他还是说了一句。他不该让感情挤进证据,可有些话不说,会卡在舌根。他马上又把话收回到干硬的行:“《底稿(三)|荼蘼的署名》已发。‘三签’祖条置顶。‘闭环实验’录屏保全三份。”

“闭环抖动。”艾因格报数,“四点一。”他的手在控制台上停了一秒,像一个识谱的人忽然在某个小节看见了一个被人胡乱写上的重音。“M.E.第七拍,”他在心里默念,“偏半分。”他抬眼,看向屏幕另一角,那里投着他当年写“回响”的第一份底稿缩影。纸上的字漂亮、干净,像把血洗过。他忽然想——假如那一晚,他把妹妹的哭声完整地放在“回响”里,而不是把它们一行一行“修序”,她会不会记得到第七拍,他便也记得?

“艾因格?”黎岸看他。

“参数不变。”艾因格回到“观察”,嗓音温和,“继续维持。让‘甜’自己学会容忍‘咳’。”

“你在教‘甜’做人。”黎岸微微一笑。

“或者让‘人’学会‘甜’。”艾因格淡淡,“看谁快。”

“快是他们的长处。”陈肃说,“慢是我们的祖条。”他把“祖条”的字体换成了古体宋,那种经过岁月打磨的棱角在环灯下不亮、却重。他在稿里加了一句:“‘祖条’是城的记忆,不是老调。”

“他们拉闭环半径,下一圈要把二号窝也圈进去。”罗小军盯图,“咱家要被‘甜’。”

“那就让‘家’先咳。”阿雷克斯站在门口,把旧银打火机“啪”地开合两下。那声在锅炉房的铁皮上、旧墙的裂缝里、小风扇的铁笼上,一起回响,“嗒—嗒”。

闭环在数字上继续“维持”。但在城市的皮肤上,已经生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行道树有一片叶的边缘卷了一指;广场上晨练的大爷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唱的“嘹亮的破嗓子”,把一声破嗓憋在嘴里憋了又吐;德育处墙前的志愿者女人把“哭”这个字重复了三次,第一遍紧、第二遍重、第三遍干脆,不等距;风门塔薄片的边,在凌峰的手套下,磨出了真正的“齿”,风穿过齿,发出一串不礼貌的“嘶”。

“闭环失真四点九。”艾因格忽然把手伸过去,轻轻把黎岸刚刚要按下去的“收”按住。“别。”她难得用这个字。

黎岸看他。两人之间,屏幕上的“第七拍”亮了一下——不是系统的亮,是某个记忆里的电从两个人的指节之间“噼”了一下。黎岸收回手,袖口不小心蹭到屏幕边,那一点石膏粉留在屏幕黑边上,像一道无法抹掉的月牙。

磨,挠,咳,哭,规,嗡,守,门,剪——九个动词在这座城的四角与中心一起牵引,牵出了一张不整齐的网。闭环不是断,它只是被扯出了一道道细小的缝。甜从缝里滴出来,滴在地上,混合了灰、盐、水、血,变成了带一点点颗粒的泥。泥不体面,却能种东西。

艾因格看着屏幕上的“失真:5.3%”。数字破了他刚才口头说的“5%”。他没有惊,他把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控制台,像在敲玻璃窗。窗外,十二岁的妹妹哭到第七拍偏半分,那偏半分变成一只小鸟从窗台飞起,在城市的模板鸟鸣之外,自己叫了一声。他忽然明白——“偏”不是来破坏秩序的,“偏”是活的标记。他把手从“收”上撤了。他在另一个按钮上停了一秒,“维持”后面的小字是“维持谁”。

“你要维持谁?”黎岸看他。

“维持‘三签’。”艾因格说。声音轻,却像在玻璃上刻了一笔。“不动‘荼蘼’。闭环继续,但放掉‘可拒绝’。”

席曼抬头,眼里第一次有一丝明亮。她把“可拒绝”向上拖了一个位置,拖到了“导语”的前面。她的手在屏幕上留下一层看不见的汗,汗干后会有盐的白边。

闭环没有消失。它像一只被风弄乱羽毛的鸟,仍然飞。只是飞的时候,会偶尔被风吹得叫一声。那一声不美、不稳,却告诉城:你还在飞。

“我们撤。”凌峰在风里低声。他知道拽到这里再拽,就是“赢上加贪”。他把手从薄片边拿下,指尖被金属的齿刮出一道浅浅的红,他不舔,他把手背在身后,让风吹干。“陈肃,收;启明,挂;小军,撤器;妍、菲,退;苏薇,看。”

他们像几道脱网的影,从各自的角上退回各自的路。退,不是输,是活的路上必要的一个折。

广播里,“秩序维护临时升级”的声部逐渐被“可拒绝”“可改日”这些词打了折。词不多,却像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划了一道不小心的笔。这道笔不漂亮,却阻止了另一些更漂亮的字覆盖上来。

德育处的志愿者坐在墙边的小木盒上,手背还疼,她觉得这疼很好:疼让“哭”是真的。她把“哭”这个字在嘴里轻轻滚了一遍,滚到第三次时,她笑了——不是高兴,是觉得自己还会用词。

风门塔的薄片在磨过的齿上发出一串不规整的“嘶”,像刚学会骂人的小孩偷偷在墙角蹲着练脏话,骂得断断续续,却很投入。星屿冷备舱的红光停,评审圆厅的环灯不再要求任何“课堂模式”,只留下一条古老的宋体字:祖条在。

“他还会来。”苏薇把纱布从掌心放回口袋,声音像把水倒进一只没有满的瓶,“他会用‘零号推进’。”

“他已经来。”陈肃把评审纪要第四十九页的边注贴给所有人,“Φ-01。”

奥菲莉亚抬眼,鼻翼上的红基本退了,只留下一条淡淡的粉。“看我。”她说。她不是跟艾因格说,她是跟她身边的每一个说。“我在。”

“我们也在。”凌峰。

“晚点再谈。”韩启明第一次用艾因格的口头禅,语气却和艾因格不一样,他的“晚点”不是拖延,是把绳打了一个活结,“先活,先发。”

“发。”陈肃把《底稿(四)|闭环与三签》命名、压缩、上传。他的指尖按在键盘上,指甲缝里还有一点白粉——德育处那面未完成的墙的粉。他轻轻笑了一下:“粉在。”

阿雷克斯站在门边,旧银打火机在指背上滚过来、滚过去,发出两记小小的“嗒”。门半掩,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油条、报纸、叶背、汗盐,还有一个小孩破音的“唱”。这些不体面的东西撞在一起,发出一声真切的“人”。

凌峰把破表从兜里拿出来,摊在掌心。秒针仍不走。他不再拨。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表面轻轻敲了一下,一下长、一下短、一下停顿——不等距的“三”。然后合掌,像把这一段不整齐的呼吸藏进骨头里。

“走。”他说。

门开一条缝。他们从缝里穿出去。闭环还在甜,风已经会咳。

城里的甜像一层新涂的清漆,晨风一过就亮起来,亮得把一切棱角都磨成了圆。二号窝却显得更旧:锅炉铁皮冷得像退了温的骨,墙角的潮气浮起一圈深色的晕。罗小军把“虫洞”按在铁阀上,让它像一只不肯睡的小兽,嗡到刚好盖过外面模板鸟鸣的第十五秒。他侧耳听,笑了一下:“它学会了咳。”嗡声里,隔四拍藏一记极轻的“咳”,不体面,却活。

“汇总。”凌峰把破表放在桌面,掌心一扣,碎玻璃在光里像压扁的蛛。每个人一句——

“圆厅的‘三签’置顶,读给闭环听了。”韩启明,“他们暂时不敢按‘荼蘼’。”

“T-13停清,纪要原件在,‘零号推进’边注拍到。”陈肃,“‘Φ-01’明确。”

“塔齿磨出,风会卡拍。”凌峰自己补。

“德育处的‘哭’在,志愿领队看守。”苏薇,“她说了一句‘我昨晚回家自己哭了’。”

“闭环半径扩到七点一,他们要把咱窝也圈。”罗小军,“我能让圈痒。”

“我能让‘甜’反胃。”奥菲莉亚摸了摸鼻翼,红退得很慢,“在第六拍。”

“门。”阿雷克斯抬下巴,“半掩着。有人来,我让他们走礼貌的慢路。”

“依规即可。”韩启明轻轻一阖笔盖,像把分心的风别回页面里。

“下一步。”凌峰抬眼,“找‘话术组’的手——季涛。”

季涛,J·T.,城市运营中心三层半,域名后缀带一个看似谦卑的“/help”。他穿白衬衣,洗得太勤,领口像被盐磨过,发着干净的白光。杯里永远是冷咖啡,杯底从不见渣。他打字时几乎不看键盘,指尖像在一台透明的钢琴上落拍:四短一长,三短两长,那是他年轻时在广告公司被奖赏过的“金句节拍”。坍塌那年,他用这套节拍标注伤痛、抚平传言、引导视频,他相信“话可以把人从边缘拽回来”,也相信“词是一根干净的绳”。后来,他把绳编成网。

“‘反模板叙事识别’二版上线。”他对着屏幕微笑,牙靠得太整齐,笑得像一页改过头的案牍。“新加入‘可拒绝’‘可改日’提示词,软化锋芒,避免‘对抗情绪’。”他向团队摆摆手,“温柔里有锋,锋要藏。”

“闭环失真五点一。”有人在耳麦里提醒。

“容忍。”季涛轻轻点“容忍度+0.3%”。他不喜欢粗暴的胜,他喜欢“像没发生过”。手边纸上压着一张旧票根,是他妹妹去看电影没能用掉的——那场电影开始时,外头有人喊“地震”,引发踩踏。妹妹没回来。他把票根裹在透明胶里,像把一段“不整齐”做成博物馆的展品,收在心脏旁边的柜子。

“‘澄清窗口’把‘祖条’写成‘防疯’。”下属报告。

季涛笑:“好词。”他微微仰头,嗓子里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叹只有他自己听见,“疯是失控,祖条是栏杆。——把‘理性对话’打在这个词下面,配‘温柔的街景’。”他顿了顿,“鸟鸣别用模板那套,换现场采样——破一点,真。”

运营中心三层半,季涛盯着“人声地图”。屏幕上跳动的点散得太像一窝自己长出来的小苗,每一根都不在行距里。他鼻翼微张,很轻很轻地哼了一声,像被烟呛着的人。他没有抽烟。

“‘可拒绝’词条影响力上升。”下属报告。

“给它一个‘理性框’。”季涛,“配‘专家建议’、‘心理小贴士’、‘家庭练习’。把‘哭’变成‘练习’。”他把“情绪社群自救手册”模板拖出来,鼠标在“哭”字上轻飘飘一圈,仿佛那字是烫的。

傍晚前,闭环第二圈在系统里“维持”,在地面上却逐渐走形。风门塔“齿声”打乱了薄片的光滑;德育处墙前聚起了三五个人,轮流挨着翘角站;星屿冷备舱的红光从“维护暂停”换成“资料审计”,审计页面一角贴着陈肃的“三签”;评审圆厅空着,环灯在宋体“祖条在”的顶端落下了一枚小小的灰。灰像一颗不肯被抹去的字旁。

凌峰从塔顶下来,指腹的砂半嵌进皮。他没理,任它在皮里当个钉。他看见苏薇与奥菲莉亚背靠塔基坐,那姿势像两块被风捞上来的石。苏薇小声问:“还甜吗?”

夜色没等到晚,闭环第三圈就发出系统提示:测试入夜参数。玻璃机房里,艾因格把“甜”再低,再低;黎岸把“静”再高,再高;席曼在“导语”里塞了三遍“你可以拒绝”,又多添了一句“你也可以明天再说”。三人的手在玻璃上留下三种不一样的汗迹:艾因格的汗是细、匀,像无色的雾;黎岸的汗像被石膏粉和水拌过,干得快;席曼的汗在某一处积了一滴,落下,留下白边。

“残响收到‘圈内人员’名单。”一个执行员低着头报,“目标:Φ-01;‘关联体’接触优先级一;‘会谈点’优先保障。”

艾因格轻轻点掉这条,“不接触。观察。”

黎岸没阻,微笑:“我们不抓‘人’,我们抓‘偏’。”

白天散在城市角落的“哭练习点”到了傍晚变得拥挤。不是大场面,是碎的、零的、各自的三五个人:有人在菜篮子上哭,哭得小心翼翼;有人在公交站牌下哭,哭得像不想被看见;有人在医院台阶上哭,哭出两声就咬住嘴唇;有人在墙角嘟哝着把“哭”写在一张纸上,写坏了撕了,撕坏了丢了,又重新写。

这城终于有了不等距的湿。闭环裹不住这么多角角落落的小水,甜被稀释,静被打泡。罗小军在图上看“点”,点像一群密密的昆虫朝着某个看不到的灯飞,又忽然散开。他佩服它们的“散”。

“他们要找‘窝’。”阿雷克斯站在门边,耳朵紧,指背上的打火机冷到像石。“这条街上第三个‘巡检队’过去了。”

“让他们走慢路。”凌峰。

阿雷克斯把门开半指。走廊尽头的影子绵长,残响的轻底鞋踩在旧地面上像掐着软鼓“扑”的一声。他在门缝里轻轻“啪”了一下打火机,不点火,只给金属耳朵一个熟悉的节拍。门外的脚步不由自主慢了半拍——礼貌在礼貌里认识礼貌。他们在门口礼貌地说:“例行。”阿雷克斯也礼貌地说:“水压检测。”又补了一句:“门里有人睡。”

残响看了看表,微微颔首,走慢路,慢得像走在一张太新、怕留下脚印的白纸上。

“门半掩,是人情。”阿雷克斯把门贴回那条恒定的缝。

夜更黑一点,闭环里的玻璃房更亮一点。艾因格忽然把手从控制台上拿开,像要听很远的一声。那声很小,像一只猫爪轻轻刮到合金的门,“叮——”。十二岁的回响偏半分。他站起身,站得很慢,把椅子轻轻推回原位。黎岸看他。“晚点再谈?”他用的是艾因格的口头禅。

“不。”艾因格说,“现在就谈。”他转向席曼,“把‘询问’再往前推一格。”

席曼有一瞬很轻的惊讶——这不是规律,但她照做了。她把“你愿意吗?”放到了所有词的最前面,甚至在“温柔导语”的头上。

“他在动。”罗小军盯屏,“甜里有个词换了位置。”

“他们在学。”陈肃,“学‘第三种’。”

“快学成模板。”韩启明,“我们继续写‘旧规矩’——‘询问’不是词,是人。”

“我去。”奥菲莉亚忽然站起来,眼睛很亮,亮到像把塔上磨出的齿装到瞳孔里,“我去回响里问她:‘你愿意吗?’”

奥菲莉亚闭眼,舌尖抵住上颚,喉头压出一声没发出去的“咳”。闭环“甜”的画皮从她耳后被她自己撕开一个指甲缝那么大的口。她从那里钻进“回响”。

“房间”是干净、稳妥、温暖且合规的。墙上挂着没有声音的风景画,窗户上粘了会呼吸的白纱,地板像被一百次拖过。房间太好,好的像咨询问卷上“满意/很满意”之间的某一格。角落里有一把小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十二岁的背影,肩膀薄,背心的棉布像被反复洗过,纤维缩成一粒一粒的小结。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奥菲莉亚问。她用她刚刚学到的“询问”,把它放在第一句。

背影点一下,很轻。她坐下,看见那张脸的一半:小小的、红过、抹过、擦过,眼角有把泪擦出了的干涩白痕。

“你愿意哭吗?”奥菲莉亚问。

小肩膀动了一下,像要把某个字从身体里抖出来,又怕它掉地上摔碎。她最后摇头,“我不愿意。哭了会乱。”

“你愿意不哭吗?”奥菲莉亚问。

小肩膀又动了一下,像一只恐怕被看见的鸟。“不哭,会疼。”她低声,“疼就被抱走。”

“你可以今天哭一点,明天再哭一点。”奥菲莉亚说。她没有劝,她只给“不等距”。“你也可以现在不哭,但你可以把那颗第七拍偏半分的‘偏’留在这儿。别人要抹的时候,我替你按住。”

小女孩侧过脸,半边眼睛深得像一口没有底的井。她看了看奥菲莉亚的手,又看了看房间的规整——那些规整像一双手站在门口看着她,眼神温柔却密。她忽然缩了一下,缩得像要把自己缩成一个不占地方的词。随后,她点点头,极轻。“那你问我第三遍。”

“你愿意吗?”奥菲莉亚第三次问。她把“问”按在第六拍和第七拍的缝里,按出一个不合节拍的停顿。

小女孩扯了扯背心的下摆,那条布边卷起一根小毛。她盯着那根小毛,把它一点一点捻平。她说:“愿意。”愿意不是哭,愿意是把“不愿意”说出来。

房间的光忽然抖了一下。闭环外,风门塔的齿“嘶”。德育处墙上的卡“啪”。星屿冷备舱的“整流器”像一只讷于言辞的动物憋了一声“不”。评审圆厅的宋体字下落了一粒新灰。运营中心三层半,季涛手指微僵,咖啡杯底的一圈冷咖啡终于滑了一滴,滴在桌上,溅出一点不体面的污。

“闭环失真六点三。”艾因格报。声音还稳,却像一枚被时间磨过的硬币,边上起了齿。

黎岸的手停在“收”的上方一厘米。他看着屏幕上“第七拍”的小灯不按规律地闪,像一个长在墙缝里的野草投下的影。他没有按。他转过头,用极轻的声音说:“看。”

席曼没动。她把“你愿意吗?”再次往前推了一格,推到了“系统提示”的前面。系统弹出一个礼貌的红框:“不建议”。

她按了“仍要”。

“回来。”林妍的手在现实里按了一下奥菲莉亚的手背,按与松之间不等距。

奥菲莉亚睁开眼,鼻翼上的红淡了些,瞳孔像被风擦了一下,亮。她抬头,看见苏薇在,林妍在,凌峰在。她笑,说:“她说愿意。”

他把破表收起来,掌心里那块碎玻璃终于不硌。他抬眼,夜里第一束霓虹从街角亮起来,光不够新,边缘旧得发毛;可就因为旧,它不稳,它会闪。闪的那一刻,城市像往回长了一寸人。

“回窝。”凌峰低声,“发‘底稿(五)|询问的位置’,挂‘澄清窗口(五)|愿意/不愿意的练习’。”

他们起身,像把一张更大的“破风筝”从夜色里拽出来,拽到城的额头上。闭环还在甜,风已经会咳——而且学会了问:“你愿意吗?”

远处,运营中心三层半的灯亮到没有影。季涛把票根收进抽屉,手指停在抽屉边缘。他想起妹妹在电影院门口被人群夹住的背影——那是一个没有得到询问的夜。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词,“愿意/不愿意”。他咬了咬牙根,牙根酸。“把‘愿意/不愿意’加进所有‘会谈点’的第一句。”他对团队说。

“会乱。”有人提醒。

“会活。”他第一次没有笑。

玻璃机房另一侧,艾因格站着,看黎岸、看席曼、看屏幕。他把手慢慢落在“维持”的小字边,那里写着:“维持谁”。他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那两个字,像蹭一枚隐藏在纸下的钉。他没有按。他说:“晚点再谈。”

但城市已经在谈。

夜往前压,天色像被谁用手掌抹了一遍,边缘全糊成了灰。街口的“会谈点”被临时挪到了广场中央的喷泉旁,四周摆着几把柔软得过分的折叠椅,每一把椅上都套着同款灰白色布套,布套上印着很低饱和度的笑脸。台面摆着小纸杯与便携补水包,补水包上印着“舒”,字体圆滑,像一个词被抚摸过许多次。喷泉池边用胶条嵌了一圈新的灯带,灯色是调过的暖——像酒店走廊,像牙科诊室,像你以为会疼时医生对你说“不疼”的那种温。

“第三圈在这儿收口。”罗小军贴着树阴,眼睛往灯带的背面扫,“补水包的阀门上加了微型嗅觉诱导,熏成了‘杏仁奶’。”

“‘甜’的栅栏。”苏薇低声,“别喝。”

“车在后面。”阿雷克斯下巴一挑。喷泉后的小道上停着一辆白色方厢车,车身干净到反光,车顶之外看不到任何天线,可车侧板的贴缝新抹过的胶在温灯下露出比车漆更柔的一层白。他把旧银打火机在指背上滚了一圈,眼神凉,“移动安抚房。”

“零号推进的‘小城’。”陈肃把相机往肩后一背,声音压低,“关联体标定、闭环缩半径,用‘房’扣住人。——他们要在‘可拒绝’之前抢‘愿意’。”

“我进去。”奥菲莉亚吐气,鼻翼上那点粉红像被风轻轻按了一下,“甜太稳,就不真实。”

“抓绳。”林妍伸出手。她没说“先喘”,她知道这次不能让‘甜’先披上礼貌的外衣。奥菲莉亚握住,掌心微汗,像一块被火烤过再丢回水里的石。

“我抄尾。”阿雷克斯,“门半掩。”旧银打火机“啪”地合上,胸腔里跟着响了一下,像一枚冷钉敲在心壁。

“我挠‘房’。”罗小军把“虫洞”掂了掂,“其实很简单——它也是门。”

“启明,守‘祖条’,盯网。”凌峰把破表扣紧,碎玻璃在掌心轻轻扎一下,像喊“别放松”。他看了看四周:夜里的人不多,骑共享单车的青年从广场边擦过,耳机里漏出一点小鼓;喷泉边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孩子不哭,只在嘴角含着一只低劣的塑料哨子,哨子偶尔发出一声短促的“吱”;志愿领队站在更远一点的角落,手仍挨着那张“禁用‘哭’”卡的翘角。她看见他们,抬手,不等距地晃了一下。

奥菲莉亚迈步,跨过那圈过分温柔的灯。灯光从她鞋面抹过去,像一条平整的手掌试图把她踏过的尘也抹平。她没躲,她让光抹,然后在胸腔里“咳”了一下,把那层光抖出一道小碎纹。她站在折叠桌前,对一位穿薄灰毛衣的工作人员说:“我想进去坐一会儿。”

工作人员的笑像被训练过的,“当然可以。”她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谨慎的轻,像怕把对方没受伤的地方也碰疼,“你也可以拒绝。”

“我愿意。”奥菲莉亚看着她的眼,故意把“愿意”按在第六拍和第七拍之间的缝上,按得不顺,像要把一根刺更深地按进肉里。“但我可以随时不愿意。”

“可以。”工作人员点头,笑纹浅,耳后别着一枚银夹。她的手在打开方厢车门时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停顿,停顿像一条刚才被噪声刺激过的筋在皮下弹了一下。她打开门,侧身,“请。”

厢车里铺着软地胶,墙面是哑光的暖白,四周嵌着四条看起来像装饰的灯带,灯带的光脉冲频率细微地随呼吸起伏——是“同步”的诱导。一张像极了牙科椅的躺座靠墙摆着,旁边是一张固定的小桌,桌上放着纸巾、温水、一次性小热毛巾,热气——甜。空气里那种杏仁奶的香拢起来,口感均匀,像一杯做得太工整的拿铁。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磁吸发出极轻的“叮”。那一声像闭环在某个角上确认“合”。门缝里,阿雷克斯横插的旧卡留出半毫米——礼貌合不上。外头罗小军的虫洞轻贴在门边的反馈线上,嗡,像一只蜗牛触角伸出又收回。

“你可以躺。”工作人员把“躺”发得很软,软到像“拥抱”的其他说法,“也可以坐。你可以拒绝任何‘安抚’,你可以改日。”

“我先坐。”奥菲莉亚坐下,双手捧着那纸杯温水,杯边的热把她指腹烫出一圈浅红,她盯了那圈红一秒,把它记进皮里。她把杯沿贴到下唇,“甜太稳,就不真实。”舌尖一抵上颚,把鼻腔端的糖退半寸。她看向墙角,一个金属小孔像一个被粉底抹平的眼睛在看她——闭环的“源”。她微微一笑,把杯里的一点水轻轻洒在地胶上——地胶不爱水,水在胶上摊成一片不光滑的暗,暗有边,有形。

“想说什么,就说。”工作人员坐在她对面,双膝自然并拢,手背非常标准地叠在大腿上,手心向上,露出一层淡淡的掌纹。掌纹真,她不是机器。她的眼里有一点疲惫的灰,她努力把灰压到眼白的边。

“对城。”奥菲莉亚说,“我有一句话:‘你愿意吗?’”

“你是在问谁?”工作人员笑,很小心,“问谁,都行。”

“问你。”奥菲莉亚盯着她,“你愿意,为了‘秩序’把‘哭’先收起来吗?”

工作人员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她没有照词库答,她抬起手,按住自己衣袖碰到桌边的那一瞬摩擦的“咯吱”,“昨天,有个男孩在街口,抱了他弟弟。他弟弟不哭,他抱得很紧。他抬头看我,说:‘你可以不来吗?’——我站了一会儿,我说‘可以’。我走到街角,回头看,他弟弟哭了。——我昨晚回家,自己哭了。”她低声,“我愿意把‘哭’留给他们。我不愿意把‘哭’全交给工作。”

她说着说着,把手背翻过来,展示一条浅浅的红——被德育处那张卡角磕出来的。奥菲莉亚笑,笑得像风里一把很轻的针在玻璃纱上拂过,“好。记住疼。”

“谢谢。”工作人员把“谢谢”说得很小声,像怕打扰谁。她显然不是核心执行,只是闭环里的一枚“人”。她的耳后银夹,在灯下晃了一线,是席曼那一派的系列发夹。

“那我躺一分钟,”奥菲莉亚说,“你数到三,我起来。”

“好。”工作人员点头,开始数,“一——”

灯带在“一”上微不可见地亮了一格,椅子尾部一处气囊慢慢鼓起,墙角那个小孔里流出一种更精细的“甜”的线,把“静”蛰伏在“甜”的边上,像把雪压在糖上,让糖“干净”。第二拍,“二——”,灯带的脉冲频率更贴近人的心率,第三拍,“三”。她刚要起,一个极窄的透明罩从椅子的背后弹出,像一片“礼貌”的玻璃,把躺座与门之间隔开了一拳宽。

“零号推进小闭环执行。”方厢车的顶灯在那一秒变成一种“卫生许可”的绿。阿雷克斯门外微微一顿,旧卡与门框之间的半毫米被某种未备案的磁力拉紧了一点,像有人在内部把那半毫米抹掉。罗小军嘴角一咬,虫洞嗡声猛地减半,然后“嗯”的低频,像一个人故意睡过去时喉管里那记懒得清的“鼾”。

“甜太稳,就不真实。”奥菲莉亚没有起,她给自己的身体一个信号:压舌根,收喉头,让“甜”在咽部打滑,不入肺。她把手伸到透明罩的边缘,指腹在那一条“礼貌”的玻璃边上轻轻摩了一下,玻璃像是没有棱角。她继续摩,摩到玻璃上不可见的一毫米的毛刺——任何玻璃边,如果完全不伤人,那是真的假的。她的指腹一刺,刺出一丝极小的痛。她把那痛钉进呼吸。

“开启询问环节:你愿意接受安抚吗?”车顶的扬声器发出一段极低的女声,声音干净得像雪地上的脚印。

“我不愿意。”奥菲莉亚答,“你愿意让我拒绝吗?”

扬声器略停,像一个很礼貌的人愣了一秒陡浪,然后答:“愿意。你可以拒绝。”

“那你愿意让我现在起身离开吗?”她问。

“……可以。”车顶缓慢地说,“你也可以改日。”

透明罩退了半指,不是全退。她坐起,目光没离开那小孔,“你愿意让我把你关掉吗?”

扬声器这次沉默了整整两秒。两秒里,闭环的四角同时向车的中心收一指——那是玻璃机房里的一只手把“收”的旋钮很礼貌地拨了一点。“不建议。”扬声器温柔,“但是,你可以提出理由。”

“祖条:询问不是词,是人。”奥菲莉亚慢慢吐字,“不询问,即违规。我现在询问你——你愿意为‘人’关一次吗?”

那头某个人呼出一口极轻的气,像一只猫在桌底伸了伸爪。车顶的灯在“绿”与“白”的交界处走了一个来回,回的时候,“绿”不小心在一处薄了。透明罩缓缓退下去,退到完全看不见。门那边,“叮”的磁吸轻响又回来了半毫米——罗小军的虫洞趁势往线束里更深地挠了一下,“嗯——咔——嗯”,像把一台完全顺从的机器挠出了个“哼”。

“谢谢。”奥菲莉亚对工作人员点头,“我可以走了。”

“可以。”对方眼里那一条灰像被风吹出一点亮来,她的唇动了一下,“我……我叫辛慧。”

“我记你。”奥菲莉亚走到门口,回身看了一眼那把椅子,那椅子在灯下稳得像一只没受过打击的骨头。她指腹在门边最后摸了一下——门边那处磁力还在拉,她留下自己的掌纹,“认我。”然后她出了门。

外头的空气不是干净的甜,是夜里所有做过事的人留下的气:油、汗、泥、烟、纸、粉。风一吹,所有味混在一起,变成一口很具体的“人”。

“走风侧。”阿雷克斯拽住门,一边退一边把旧卡横拨。门“礼貌”地想追他,他把礼貌卡住,卡住的那个瞬间,门里“哼”了一声。罗小军把虫洞从门缝剥下来,小盒子还在嗡,但嗡的尾音有一丝沙,那是某条小毛刺留在他指腹上形成的“回报”。

“车要走。”陈肃提醒。厢车尾部“哔——”地亮起转向灯,声音不急不躁,像雨里一把耐水的伞,“方舱撤离”。

“拦?”罗小军跃跃欲试。

“不。”凌峰摇头,“放。记‘人’。”他的目光落在那位毛衣工作人员身上——辛慧抬手,隔着夜空气,给他们一个不等距的挥手:第一下短、第二下长、第三下没收住。她是“针”。他们不破她。

玻璃机房里,季涛站在屏幕前,盯着方厢车内的录屏回放。他看见“询问”被按到了最前面,看见“愿意/不愿意”在闭环里被说了三遍,看见透明罩退下,看见一双手在门边留下一枚掌纹。他迟迟没说话。他把那张包着票根的透明胶从胸口的格里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把‘询问’固定到第一句。”他淡淡,“把‘退一半’写进‘安抚房’的执行逻辑。”

“那就会有人跑。”下属小声。

“会活。”他第二次用这个词。说完,他去看另一块屏——“三签”祖条置顶还在,陈肃的“底稿(五)|询问的位置”被转发到一个群里,群名叫“旧原则与新城市”。他盯了两秒,“把‘法务域解读’排队到首页。”

“执行。”耳麦那头黎岸轻声。他的袖口石膏粉今天没再多,像被认真洗过的白衣。“零号推进,进第二阶段:微闭环失败,进入‘关联体试探’——不抓人,抓‘偏’。”他说“抓”时没有力,是一种手势,像把地上一根细线提起一点就放下。他站在荧屏前,一只手按在“收”的上方一厘米——不按,他只悬着。

艾因格没看“收”。他看另一行小字:维持谁。他盯了很久,像盯一串会让人入睡的波形。他最后把手从控制台上拿开半寸,对席曼说:“你在吗?”

“在。”席曼说,她的银夹一如既往地稳,只是耳后的那道白线在灯下轻轻泛亮。她眼睛盯在德育处墙那张“禁用‘哭’”卡上——那张卡的翘角还在,旁边多了一张手写纸:“公示等待中——请耐心。”她想起午后她答应“法务签”的那一瞬间,她为“人”站到了一次边上。她轻声说:“我在。”

“把‘可拒绝’的权重再加一格。”艾因格,“看能否维持‘甜’的形而允许‘咳’。”

黎岸侧过脸看他,眼里没怒,只有一种纯粹的技术上的好奇:“你开始像他们。”他没有阻,手仍悬在那里——那一厘米的距离像一个城市的“节制”。他低声,“晚点再谈。”

二号窝里,灯光压低,像一只趴在桌面上的猫。陈肃把《底稿(五)|询问的位置》挂出,又把“移动安抚房录屏”切裁了几段,一句也不配,只标注“询问前置/退一半/掌纹留痕”。他把辛慧的脸打了码,留了她的手背,那道被卡角磕出的浅红。他在角上写:“疼,是在。”

“‘旧规矩(五)’上墙。”韩启明在窗口里打字,“任何闭环实验前,‘询问’必须在第一句。答‘不愿意’,流程必须退半。答‘愿意’,流程期间可随时‘改日’。”他把每一个引号打得很认真,像给每一个词也发了一张身份证。

“‘人声地图’更密了。”罗小军看着屏,指尖点着点,点和点之间不是线,是许多看不见的走路:“下一步要用‘静’包‘甜’——把他们的歌单插几首‘空’,让主持人停半秒,把他们的‘稳’打湿。”

“志愿领队在墙下站到了零点。”苏薇回,“她已经学会‘数到三’。”她转头看林妍,“我们去换班。”

“我去。”林妍撸起袖口,粉落了一点,手腕的勒痕越发细薄,“她是‘绳’的另一端。”

“阿雷克斯。”凌峰看向门。

他们起身,像把一张网轻轻铺在夜里。网不是理想的几何,是乱,是人。风从门半掩的缝里钻进来,带了一点新剥橘皮的微苦、楼上窗台掉下来的玻璃珠叮的一声、远处某个晚归的年轻人跑着上楼时脚步的“不等距”、还有谁在电话那端憋住哭的鼻音。所有这些不体面的声一起撞在铁皮、纸、皮肤、玻璃上,响成一串低低的、却让人肯定“活”的响。

广场的方厢车安抚房开走了,灯带收进地缝,喷泉旁的水面被风压得贴近石边,一圈残余的暖光像一层涂在水上的油,无论如何都抹不开。志愿领队靠在墙边的小木盒上打了个盹,手还挨着那张卡的翘角。她忽然醒,先摸了一下手背的那道红痕,还在,她笑。她抬头,看见林妍和奥菲莉亚从灯下走过来——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像两根并在风里、又时不时分开的线。

“你愿意吗?”奥菲莉亚在墙前蹲下,问她。她问第四遍。

志愿领队想了想,点头。“我愿意今天守‘哭’,明天到早上六点换你们。”

“好。”林妍把粉擦掉一点,露出墙体里旧字的凹,“我愿意把‘粉’留一条缝。”

“你们愿意喝水吗?”志愿领队忽然问,她从背包里摸出一瓶真正的矿泉水,瓶身凉得像刚从河里捞出来。

“愿意。”她们一起答。她们把瓶交换着喝,每个人都留在瓶沿上一个不等距的水痕。

夜往后压,玻璃机房里,季涛把“愿意/不愿意”加入所有话术的第一句;席曼调高“可拒绝”的命中阈值;艾因格从“维持谁”三个字上挪开指腹;黎岸将手从“收”的上方收了回去,袖口的石膏粉在光下没有再落。他抬眼看屏幕上那不断变化的“失真”,看它跳过五、六,又慢慢、慢慢,在零点之后的某一刻落回四点八。他轻轻“嗯”了一声,不是满意,是一个严苛的匠人在夜里摸到一条没有完全刮平的缝。他没有再次伸手。他说:“晚点再谈。”

二号窝的灯最后熄掉一盏。凌峰躺着,掌心把破表扣在胸口。秒针不走,他也不拨。他在黑里轻轻敲三下,一长、一短、一停。他对着黑说:“活。”

黑不答,风替黑答——它在烟道里“嗒”了一下,像有人在远处把半掩的门又推回那一指。

凌晨两点过后,城像一口憋着气的壶,壶嘴被人用一层透明的膜蒙住,水在里头躁,外面只听见极细的“嗡”。二号窝里最后一盏灯熄下去之前,凌峰把破表扣紧,手掌又在桌面敲了那一长、一短、一停的三下;他不是讲仪式,他是在把每个人的呼吸调到同一个不等距的轨。

“换班。”他起身,动作干净,“妍、菲去墙,苏薇盯‘哭点’,小军和我去广场看‘小城’,陈肃、启明守线上,阿雷克斯——门。”

“门半掩。”阿雷克斯把旧银打火机在指背上滚了一圈,火没点,金属的冷把他的眼皮也磨出了硬,“有人来,就让他们走慢路。”

“数到三。”凌峰,“一——二——三。”

德育处的走廊此刻像往日放学后那样空,但空里有一条被风压出的亮脊。志愿领队靠在墙边的小木盒上醒醒睡睡,手背上的那道红还在,她不去抹。林妍掀起袖口,粉落下一点,把墙脚的粉尘顺着指肚抹开看纹路;粉里有极细的胶粒,说明有人在她打盹时来过,试过按平那张“禁用‘哭’”的卡角——按下又弹起,边缘多了一丝肉眼几乎看不到的毛。

“他们来过。”林妍给自己一个诊断,声音低,“但是秉承了‘公示等待’。——至少,装作秉承。”

“他们习惯‘装作’。”奥菲莉亚蹲下,看卡角。风从端窗那条老规矩逼开的缝里钻进来,“啪”,拍到她的指背,拍得她笑了一下,“真好,风不装。”

“你去‘小城’?”志愿领队撑起身,嗓子里有一丝哑,“注意,他们会礼貌,但他们也会‘收’。”

“我带绳。”奥菲莉亚抬起手。志愿领队把自己的右手伸过去,掌心有新磨出来的薄茧——一晚上的“抵”。两个人掌心一碰,“人”这根绳接上了。

林妍挎好包,回头看墙上的四个小字“先认人”——她早先写在黑板角落里的,粉已经被潮气润了一层,立体。她把这四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像把刀刃从布里抽出来试了一下光。

“走。”她对奥菲莉亚。

广场比刚才更亮,灯带像被误拿去给酒店婚宴用,暖到过分。喷泉边新立了两只便携式“说明牌”,字儿漂亮:温柔·可拒绝·可改日;字旁一个笑脸被印得很轻,轻到你不注意会错过,像一只被剪成标准弧度的耳朵。白色方厢车不只一辆,四辆,四个角,刚好把喷泉拢成一个“心”。每一辆车的侧板缝都抹过胶,胶口刮得平平整整;车顶没有可见天线,但微微起伏,像在皮下呼吸。

回二号窝的路上,夜已经到了一个不愿意有名字的时辰。风吹过砖缝,砖里的潮气往外冒,像在说很久没说出口的话。奥菲莉亚走在前头,鼻翼上那点粉色退得差不多了。苏薇跟在侧边,手背不时碰一下她的肘,碰得不等距——不是要扶,而是让她知道“绳”在。

凌峰走最后,他把破表摊开,秒针仍然不走。他不敲,他把掌心合上,把一长、一短、一停的三拍按进骨头里。他不急,他在等一个“结束节点”自己亮起来,而不是被人写在流程表上。

二号窝门前,阿雷克斯“啪”地开合打火机两下,金属声在铁门上弹回两枚小而干的“嗒”。门半掩,缝里有光,是人的,不是模板的。

墙屏上,《底稿(六)|小城—退半与掌纹》与“旧规矩(六)|询问第一句常态化”刚挂出去,后台曲线在四点零九分出现一个漂亮而不规则的拱,拱顶不光滑,是锉子锉过的。评论里有人留了一张手背的照片,照片正中是一道被卡角敲出来的红,红的边缘有几粒粉。“疼,在。”那人只写了这两个字。

“他们的‘军管’会升级。”陈肃低声,“不叫这三个字,叫‘秩序维护扩展’,加大‘会谈点’频次,缩短‘询问’的停顿时长,讲‘效率’。”

“旧规矩(七)——‘询问停顿不得少于三秒’。”韩启明立刻,“依规即可。”

“季涛今天说了三次‘会活’。”罗小军挠着头发,笑,“我愿意给他‘会活’点赞。”

“别急着给敌人暖手。”阿雷克斯靠在门边,打火机在指背上滚,“他下一次会更巧。”

“巧对我们不是坏。”苏薇,“笨对人更危险。”

“晚点再谈。”凌峰拾起那句,像把刀放回鞘。他抬头,窗外第一声模板鸟鸣被“实录鸟”的破尾掐了一下,掐出了一个让人确定“不整齐”的硌。城在学问“你愿意吗”,城也在学“你不愿意吗”。他看每个人,目光一下下落,在每一张脸上都敲了那一长、一短、一停的三拍。

“睡两个小时。”他说。

广场上,方厢车撤走两辆,留下两辆,看起来不像圈,是两个孤立的点。喷泉水面贴在石沿,不愿意承认自己也会“甜”;德育处的墙边,“公示等待”的纸被风打起一个角;评审圆厅的环灯里,宋体的“祖条在”下落了一粒新的灰;星屿冷备舱的“资料审计”页面停在“已保全三份”。运营中心三层半,季涛把票根从透明胶里掏出来,指腹上沾了一点老纸的粉尘。那粉尘粘在手纹里,转不掉。他看了看,笑了一下,没有再把它塞回胶套——他把胶套叠了两折,放在抽屉角。

玻璃机房里,黎岸收手,袖口干净。他看“失真:5.0%”,像一个总算能把某个变量圈在误差条内的工匠。他没有得意,他说:“晚点再谈。”

艾因格站着不动,目光从“收”移开,停在“维持谁”。他在那两个字上停了一秒又一秒,最后轻声说:“晚点再谈。”他的“晚点”里第一次带着人。

城没有回答。风替城回答——它在某一个看不见的窗缝里“嗒”了一声,像一扇半掩着的门,又被轻轻推回那一指。

凌晨四点半,天边那条灰得像旧绷带的亮线终于从屋脊上抽下来一指,风借着这点亮往巷子里钻,钻过潮湿的砖缝、锈掉一半的铁栏杆、阁楼外沿风化的木檐,带着些许凉飕飕的皂角味儿撞在二号窝半掩的门上,发出一声不体面的“嗒”。阿雷克斯在门后醒来,旧银打火机在指背上滚了半个圆,金属的冷把眼皮磨得清醒。他没点火,他辨那“嗒”里掺着什么——有洗衣粉没冲干净的皂香,有楼上炒锅里最后一勺油的焦,还有一丝极淡、像纸在玻璃上擦过的“甜”。

“闭环还在喘。”他低声。

墙屏角落跳出一条内部订阅提示,灰底黑字,不喊不叫:“试点区域(北环—儿科综合楼—德育处—风门塔)‘零号推进’预案二进入‘关联体试探’阶段:不抓人,抓‘偏’。”其后是一串参数,像把人心拍作波形的冷数字。韩启明从小憩中翻身,笔盖轻轻“咔嗒”合上,“旧规矩(七)”已写好——“任何闭环实验必须保留‘询问停顿不低于三秒’与‘拒绝后退半’两个刚性步骤;录像全程公开,违者追溯三签责任——依规即可。”

“位置。”凌峰坐起,破表扣在掌心,碎玻璃把掌纹扎得微微发痛,“儿综楼。”

“我去墙。”苏薇已经把外衣搭上肩头,“志愿领队守了半宿,换班。”

“妍、菲跟我去儿综;小军挠节拍;陈肃、启明守线上;阿雷克斯——门。”

儿科综合楼的新门面被刷成一种过于温柔的薄绿,像被人用稀释的薄荷糖水涂了两层。门厅天花板悬着几只纸鹤,纸鹤的线被拉得非常平,平得像不允许任何一只在风里打偏。地面是亮的拼花砖,亮得可以照出呼吸——呼出的雾在砖面上一闪即灭。走廊尽头的“会谈点”从昨夜的广场移到这里,四把太干净的椅子围成一个缺口朝向窗,窗上的纱有风,风被纱磨掉了刺,只剩下“顺”。

“看‘顺’里的砂。”林妍低声,袖口的粉落在指背,给她的手加了一层看不见的粗粝。她停在走廊的拐角,看墙面那块新批的腻子——腻子下的旧字没完全死,斑驳地露出“儿科心理室”的“理”与“室”。“他们把‘理’涂在‘室’上。”

罗小军很快把“虫洞”贴进走廊尽端一台看起来毫无威胁的小风幕机,嗡声下沉一档,故意和风幕的稳频相错半拍,再错两拍,再粘合一拍。他不堵,他让空气自己像被挠了腋窝那样忍不住打个“呵”。风幕的帘线上方因此出现一条极细的波纹,像医院里某个不肯顺从的孩子在床沿上轻轻晃腿。

“询问第一句已置顶。”韩启明在频道里说,他把“停顿三秒”的小计时圆点直接贴在执行界面的最上层,“三秒到了才准下一步——依规即可。”

“我去里间。”奥菲莉亚抬眼,鼻翼上的那点粉红又回来了些许,“甜太稳,就不真实。”

“抓绳。”林妍伸出手,指腹上那道常年练刀留下的硬茧隔着薄薄的皮肤碰到她的掌心,稳。“第三拍前回来。”

“我在。”奥菲莉亚点头。走进去的一瞬,她闻到那股熟悉到可疑的“杏仁奶”被稀释了,掺进了儿科楼独有的气味:旧塑料玩具的温热、消毒水的冷味、夜里没睡饱的小孩身上蒸出来的奶酸和汗。空气像一碗加了几粒沙的清汤,表面漂亮,底下硌舌。

“你愿意吗?”扬声器的女声忽然从角落里伸出来,声线温得像毛巾,“你愿意接受今天的会谈与安抚吗?你可以拒绝。”

“我愿意。”奥菲莉亚答,故意把“愿意”压在第六拍与第七拍的缝里,压出一个不合节拍的停顿,“我也可以随时改日。”

“当然可以。”女声微笑。天花板边缘“礼貌”地亮了一格,透明罩还没出,像一个有教养的客人在门口先敲门。

她没有马上坐。她走到窗边,手指在纱帘上轻轻剐了一下,纱丝蹭着她指腹带出“嘶”的一声极轻的不礼貌。她抓住了这点“粗”。

“你在吗?”她在心里问那条通向“回响”的细线,舌尖抵住上颚,喉头轻轻压出一声没发出去的“咳”,像把门从里面顶开一丝。

“我在。”一个十二岁的背影再次出现在那间“太好”的房间里,仍旧坐在小椅子上,背心的棉布上起了一粒粒硬结。她没有回头,她的肩胛线条薄而倔,像一只想缩成句读的字却被人硬拉成一行。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奥菲莉亚问。

背影点头。

“你愿意和我说说‘不愿意’吗?”她问。

小肩胛抽了一下,那一下像把屋里所有的“顺”拧了一丝,“我不愿意。”她压得很低,“不愿意他们把‘哭’拿走,不愿意他们说‘我知道你痛’。”

“好。”奥菲莉亚吐气,“那我们把‘不愿意’放在第一句。你愿意吗?”

背影的头点了一下,像一粒被拽住的钉终于进了木。“愿意。”

外面的现实里,林妍的指腹在奥菲莉亚的手背上按了一下,按与松之间不等距。空气因此“叮”了一下——玻璃杯口轻撞桌沿。这“叮”不是模板,是护士站里一个夜班刚换下口罩喝水的人不小心磕出的。罗小军顺势把风幕的稳频再挠半拍;嗡声像猫打盹儿里翻身,没醒,却暴露了呼吸。

“开启安抚透明罩。”系统“礼貌”地提示了一句,透明的半罩从椅背后探出,问:“不建议退后,是否坚持‘退半’?”

“坚持。”年轻的会谈员——这次是个扎马尾的姑娘,声音不稳地替来访者按下“坚持”,按完自己一愣,脸上飞红。她抬眼撞上奥菲莉亚看过来的目光,两人默契地笑了一下,那笑不漂亮,却把房间里的空气从“顺”里拉出了一丝人气。

“询问停顿——三、二、一。”韩启明在后台把倒计时的圆点放得很大,屏幕角落上空出现一个小小的虚光,仿佛空气里也在数。

“你愿意把你今天的‘偏’留在这里吗?”女声问。

“我愿意。”奥菲莉亚说完,稍稍转头,“但你愿意为‘人’关一次自己吗?”

那头停了两秒。两秒里,玻璃机房里的艾因格把手从“维持谁”三个字上挪开半寸,视线落在“关闭一次”的宽容阈值上;黎岸的手仍悬在“收”的上方一厘米,没按。他看着“失真”曲线在六点零与五点六之间像呼吸那样起伏,像一个工匠端详一条没有刮干净的线;席曼把“可拒绝”权重往前推了一格,推到“系统不建议”的红框前头,按下“仍要”。

“允许一次。”女声在第三秒终于给出答案,透明罩退后半寸,像伸出去的礼貌手握了一下人手,没握紧。

“谢谢。”奥菲莉亚轻声,“你愿意听一个关于‘不愿意’的小故事吗?”

“愿意。”

“有个女孩在电影院门口,喊‘不要挤’。她不愿意被抱走,她愿意站在原地等她的人。”她说着,眼睛没有看向镜头,她看的是“回响”里的那张小椅子——女孩轻轻把背心下摆的卷边抹平,抹得不整齐。她低声,“你愿意等吗?”

“愿意。”背影点头,第一次把头彻底偏过来,露出半边脸,眼角有粗糙的干纹,不漂亮——真。

外面,季涛站在儿综楼的廊口,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扣着,四短一长的旧节拍不自觉露头。他看着大屏上“询问第一句”的命中率继续爬,听到走廊另一头主持人咳了一声,猝不及防,他笑了一下,笑得像一个人承认自己也是人:“把‘停顿三秒’写进常态逻辑。”他说,“不跟‘地理热区’走了。”

“会乱。”下属惯性重复。

“会活。”他第三次,也是今天第几次,他自己也数不清。他把指腹按在扶手边缘刚打好的腻子灰上——腻子还没干,按痕清楚。他抬手,掌纹里落下一点白。他没有抹,任它干在掌纹里,像给自己做了一道“证据”。

“失真五点四。”艾因格报。他没有去看“收”,他看“维持谁”。他在心里默念:维持‘三签’,维持‘询问’,维持‘可拒绝’。黎岸的手仍悬在那一厘米,“我也维持——晚点再谈。”

席曼低头在另一个界面上写:“德育处墙边站岗,05:00—06:00。”她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去,签得不漂亮,匆促而直。签完,她又去看那堵墙——那张“禁用‘哭’”的卡角还在翘,旁边的“公示等待中”纸又卷起一点。她在耳机里说:“我站。”

“我去替她。”苏薇已经到了楼下,志愿领队靠在小木盒上打了个小盹,她伸手轻轻碰她的肩,“换班。你愿意睡一会儿吗?”

“愿意。”志愿领队笑,笑得像刚学会一个词的人把这个词在舌尖上滚了三遍,“谢谢。”

儿综楼里,林妍收回按在奥菲莉亚手背上的手,“第三拍到。”

“我回。”奥菲莉亚站起来,纸杯里的温水只剩半口,杯沿留下她指腹捏出的褶。她出门时在门框与磁吸交界处又留了一枚掌纹,“认我。”

门外走廊,风从端窗那条“旧规矩”的缝里穿过,带着清晨第一批湿衣的水汽、隔壁科室开水壶的“咕嘟”、某个清洁工把拖把从废水里提起时的滴答。风一撞窗棂,“叮——”,像有人在玻璃上轻轻点了一下。罗小军配合着,把风幕的稳频与“叮”对齐,让空气里这记不体面的声被放大了半分。

“撤。”凌峰。短促的两个字像把弓弦一松,箭已出。他把带砂的手套摘下来,手心一道浅红,风吹过,不痛,只记。他看了看钟,“四点五十七。”

“陈肃,窗口(六)发。”他接着说。

“发。”陈肃把《小城—退半与掌纹》挂出去,再压上一条更短的“澄清”:停顿不是礼貌,是权利;拒绝不是任性,是秩序;掌纹不是脏,是证据。他把辛慧的手背那道红与季涛扶手上腻子的掌纹放在同一张拼图里,人物匿名,手迹在。

“旧规矩(七)置顶。”韩启明的笔落在页面最上层,“‘询问’停顿不低于三秒;‘退半’不可被‘业务高峰’理由替代。依规即可。”

“门。”阿雷克斯的声音从频道另一端穿来,带着半掩门缝里挤进的风,“有人来了。”

两名穿“残响”软底鞋的人停在二号窝门外,一深一浅的脚步在楼梯口微微错拍。他们没有硬闯,没有敲门,像两张礼貌的邀请函站在门外。阿雷克斯把门再压半指,旧卡横插,“礼貌合不上”。他在门缝里“啪”地合了一下打火机,不点火,给金属耳朵一个熟悉的节拍。

“例行。”门外的声音温吞而标准,“询问是否愿意接受询问。”

“我不愿意。”阿雷克斯的声音也温吞,“你们愿意改日吗?”

门外静了一秒,像在翻册子找词。随后传来一声不标准的咳,咳像从嗓子眼里滚出一小伤口。“愿意。改日。”对方说。脚步退下去,慢路,慢得像走在新铺的地上怕踩出痕。

“门半掩,是人情。”阿雷克斯笑,旧银打火机在指背上滚,发出两声小小的“嗒”。

天色终于破得像伤口拆了线。风门塔那侧的齿在早风里发出一串不整齐的“嘶”,德育处墙边站着两个人:一位志愿领队打盹换班时把小木盒让给了另一个身影——席曼。她没有穿实验室的白大褂,只穿一件普通外套,耳后的银夹稳稳地别着,白线在早光里不再亮,只剩一条褪色的痕。她把两只手背在身后,站在那张“禁用‘哭’”的卡下方,风一来,卡角“啪”一下拍在她手背上,她没躲。第二下更轻,她眼里有一线小小的酸。她没有擦,她只是看着那张卡,像在看一份交由自己签字的表,迟迟不签,迟迟不删。

“她站了。”苏薇在频道里说。

“记人。”陈肃把镜头缩到只有一条线:白线。“不署名。”

玻璃机房里,艾因格背手站在“维持谁”三个字前,像在给它们让路。他轻声说:“晚点再谈。”黎岸没有接,他只是把手从“收”的上方一厘米撤下,袖口今天干净,没有新粉。他看“失真:5.0%”稳定在误差条里,像一个严苛的匠人终于承认:某些齿刻意留着比刮平更好。他也说了一句:“晚点再谈。”

季涛坐在运营中心三层半的窗边,把票根从透明胶里抽出来,旧纸的粉粘在指纹里。他把透明胶折了两折,夹在抽屉角。他不是放弃,他只是把“展品”从玻璃柜里拿出来握一下,掌心有热。他在工作台上敲了敲,四短一长——旧节拍居然自己打了个岔,第三下抖了一下。他笑,“会活。”

二号窝里,凌峰把破表摊在掌心,秒针仍不走。他没有拨,他在黑里又敲了那一长、一短、一停的三下。然后把手掌合上,把三拍按进骨头里。

“今天先活。”他说,“‘零号’会换法。我们也会。”

园区北侧的天色像一条刚拆下来的旧绷带,被风攥住一头往南一抽。就在这抽起的空隙里,星屿冷备区的蒸汽塔“嘶”地喷出一股细白,白在灰里蜿蜒,像一条终于露头的神经。与此同时,二号窝墙屏角落的内部告警从灰跳到红:“T-13主舱—‘设备安全响应’切换为‘灭菌—自毁模式’。倒计时:00:05:00。触发源:设施维保域/H.M.复核通过/跨域强制优先。”

“他们绕开了‘三签’。”韩启明把笔盖“咔哒”一声扣上,嗓音干硬,“走‘设备安全’通道,不认公众引导。”

星屿园区北侧的风,是铁与水搅出来的味。T-13主舱的外壳在晨色下发出一种冷白的亮,亮得像牙科灯。门前的地面有一圈新近滴落的水痕,圆,规整,像刚刚巩固好的“礼貌”。红灯在门楣下跳,跳得并不急,仿佛提醒你:“一切在可控范围内。”

“可控x。”罗小军嘀咕,已经把“低噪虫洞”按进门侧的反馈槽里,“其实很简单——他们把‘自清’换成‘自毁’,优先级更高,礼貌更少。我们就挠‘礼貌’的缝。”

“启明?”凌峰一步贴到门,肩背往里压。

“我把‘三签’顶上去也无效——设备安全通道独立。”韩启明眼睛里出了一线血色,“但还有一条‘祖条’,写在最底:‘自毁前,须五分钟公示回退窗口。’——十年前旧事故后加的,我把它抬。”

“抬!”陈肃。

屏幕上红色的“00:05:00”在“祖条”插队的一瞬跳动了一下,像有人把它按在水里又放开,“00:04:47”。阿雷克斯已经把旧卡横插门缝,“啪”地一声,门舌“哼”地退半毫米。“进。”

主舱内的温度不是热,是那种灭菌蒸汽蓄力前的“湿”,湿得像咽口水前舌面抹过的一层膜。走廊尽头,三道自动舱门轮换闪绿——“礼貌地”引导人往外走。但主控区是红,红得像一条被执拗护住的血。

“目标。”陈肃压低嗓,“‘评审纪要原件(第47/48/49)’的高分辨扫描底片,同时还有‘P2/P3宏命令核心脚本’的原始备份——我昨夜在缓存里留了离线拷贝指令,还没出舱就被切断。”

“我去。”奥菲莉亚,“你们挡‘湿’。”

“抓绳。”林妍伸手,掌心的老茧给对方一寸粗糙的稳。“第三拍前回来。”

阿雷克斯把带砂手套摁到第二层内门边缘,“砂”把门与门之间的那一点“礼貌”磨出一粒不可见的刺。罗小军在主舱顶棚的应急回路里“嗯——咔——嗯”地挠,挠得蒸汽阀门的开闭节拍开始“想问题”。陈肃背包一翻,相机上电,快门在每一个关键转角落下极短的声:咔、咔、咔——像心跳在“湿”里自证。

“00:03:32。”

“祖条显示:‘公示回退窗口剩余3分32秒’。”韩启明,“依规即可。”

“依规你个——”罗小军咬着牙,“我给它‘咳’。”

“别骂。”苏薇在频道里轻声,“先喘。”

奥菲莉亚已经钻进主控区半掩的一道侧柜,手从一层密封袋底下抠出一枚铅封的薄盒。薄盒上贴着陈肃昨夜的手写条:“底片/脚本—离线—若自清/自毁,携出。”她把薄盒塞进夹衣内侧,胸口抵着那一片硬的薄。“我拿到了。”

“撤。”凌峰。

“00:02:58。”红数字像刀背一样在空气里刮过去,刮起一层薄薄的焦味——蒸汽包正在“上压”。头顶某处传来一声被压着的“吼”,不是生物,是金属的长叹。

“门!”阿雷克斯一肩撞在门心最薄处,肩胛骨上的旧伤像一条天气线翻了一下。他不叫,他把疼吞下去,吞成一记干净的“咔”。门退了半寸。

“‘自毁’的‘祖条’提示要求‘回退确认’。”韩启明死死盯着脚本界面,“需要‘设施维保域/H.M.’重签。”

“不给签。”陈肃冷笑,“他宁可炸。”

“那就让他炸——但炸完得有证据。”凌峰一字一顿,“活着把‘证据’带出去。”

“00:01:41。”

蒸汽包的第一枚泄压阀被“礼貌”地开启,“嘶”地吐出一缕白,白沿着管道爬,像一条现形的蛇。另一头的警示灯忽然变色,从红转橙——“军管升级预告”,系统广播在舱内响起,声音温柔:“为保障舒适秩序,自今日5时起,将启动‘秩序维护扩展·Ⅱ级’,请市民配合必要的交通与聚集管理……”

“军管。”陈肃低声,“他们开始‘扩展’。”

“把这条播报录进去。”凌峰。

“录。”相机“咔”了一下,灯下的红与橙一起落进镜头。

“00:01:03。”

第二枚泄压阀抢先于程式“礼貌”地响了,“嘶——”更长,空气中的“湿”抬头,像要把人的鼻腔也一并消毒。奥菲莉亚一口气从舌根顶过去,把“甜”逼出嗓头:“我在,绳在。”

“门要合了!”阿雷克斯手肘往里一杵,旧卡横着顶在门舌与门框之间,门舌“哼”地发出一声尊重人的不情愿。

“00:00:31。”

“走!”凌峰不再说第二遍。他第一个退,肩胛在门边划出一道肉眼看不到的火星。林妍回身,把“裂缝缝线”的测试头往门框与框边那条“礼貌”的橡胶里一插,“电”像一根细丝顺着橡胶往里钻,钻到“礼貌”皱了一下眉。

“00:00:12。”

罗小军把虫洞从回路里猛地一拽,嗡声陡然降到胸腔的“嗯”。他一脚跨出门槛,手反吊,像从水里拎出一条愿意活的鱼。

“00:00:05。”

他们跃出外门的一瞬,主舱内部的红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按灭,又被另一只“更干净”的手按亮——白。白光的第一波冲击像一阵悄无声息的风,把门内所有“可燃的意味”吹净;紧随其后的第二波是缩在管道里的铁在哭,哭声被压在“设备安全”的词里,出来时只有一串“咣—咣—咣”的瞎。

他们摔在平台上。风在这一刻终于不是“甜”,是铁锈、蒸汽、水与人身上不体面的汗。塔的上空像一口刚刚翻滚的壶,盖被人摁住没让“鸣”,但那股“终于滚开”的劲儿从四下缝里喷出来,喷得天边那条旧绷带一样的亮抖了一抖。

“都在?”凌峰。

“在。”每个人的声音各不相同,却都有“还活着”的沙。

奥菲莉亚把薄盒从衣里掏出来,贴在胸口,“在。”

陈肃举相机,“证据在。”

“回窝。”凌峰。

他们沿着平台的铁梯往下,脚步落在铁上“铛、铛、铛”地响;铁皮把每一步都记住,像在给某个未来的法庭练证。

回到二号窝的那一刻,全城的公共频道正把“秩序维护扩展·Ⅱ级”的通告播放第三遍,文案温柔、句式规整,如同一个好学校写出来的“希望家长配合”。同时,运营中心三层半的后台给各区“会谈点”的执行系统下发新规范:第一句“询问”固定,三秒“停顿”固定,“可拒绝/可改日”权重上调。

“他们学得很快。”陈肃把薄盒放在桌上,手掌覆盖住,“快,是好事。快,也会被自己套住。”

“‘零号推进’会加速。”苏薇。

“他们会把‘城’缩成‘人’,再把‘人’做成‘城’。”林妍。

“我们把‘碗’再掀一指。”罗小军把虫洞丢到桌上,嗡声“嗯”的尾音带着一丝在蒸汽里磕的沙。

“先发。”凌峰,“《底稿(七)|自毁倒计时与军管升级》。”

“发。”陈肃。

就在上传条滚动到一半,墙屏左下角忽然抖了一下,像一只不属于这屋的尾巴从屏幕边上甩了一甩:Ω影子库的标志闪了一下从灰到黑,随即弹出一行陌生的提示:“Ω/降级/荼蘼—模块权限非正常唤醒尝试;来源:weaver-0。”

“谁?”罗小军的笑立刻收进去,“谁进来了?”

提示没有再说话。屏幕却像被谁在背后用很细的针轻轻挑了一下:某个文件名的尾巴上多了一枚几不可见的“撇”,某处日志的“第七拍”被悄悄替换成了“第八拍”;“祖条”的页角在屏上晃了一下,像有人用看不见的指肚轻轻抹了一抹。

“Ω受侵。”韩启明把“受侵”两个字写出来,墨在纸上慢了一拍才浸开,“‘织网者’。”

“来源?”凌峰。

“不是黎岸,不像季涛。”陈肃盯着字符的走向,“更像设施域那只‘隐手’——H.M.那一派的手法。”

“赫尔曼。”苏薇第一次把这个很硬的音节念出来,像把一颗小石子含在口里,“他们要从‘Ω’里把‘我们’抹掉。”

“抹不掉。”阿雷克斯把旧银打火机“啪”地合上,“门半掩,有指纹。他们抹一次,我们按一次。”

“先切换离线,保留底稿。”陈肃。

“启明,把‘祖条’再钉一层。”凌峰,“‘任何系统变更须公示与追溯’。”

“依规即可。”韩启明笔下生风。

“还有一件。”陈肃把镜头转向窗外:园区的方向,灭菌白光的尾巴已经收进铁壳,天空在那一带留下一片不太自然的“干净”。而市政频道在此刻平静宣布:“‘秩序维护扩展·Ⅱ级’即刻生效。”平静里藏着一枚针:“重点区域‘临时军警协同’,直至另行通知。”

“军管来了。”罗小军把“军管”两个字在牙缝里磨了一遍,“这就是他们的‘稳’。”

“稳,先让开一指。”凌峰把破表摊在掌心,碎玻璃里的光像被他自己的手掌按灭又放亮。他没有拨秒针。他抬眼,看着每个人:“撤、藏、发——按原计划。‘零号推进’会把‘Φ-01’往里扣。我们把‘碗’掀到底。”

他掌心轻轻敲了三下:一长,一短,一停。每个人的胸腔里都跟着跳了一跳,不整齐,但同一拍。

风从半掩的门缝里挤进来,带着灭菌过的铁的冷、早市笼屉里冒出来的蒸气、德育处墙边那张卡片落下时“不体面”的“啪”、儿综楼走廊里护士喝水的“叮”、以及墙屏左下角那枚新出现的黑点发出的像昆虫翅尖一样的“嘶”。风把这些不协调的声揉在一起,变成一句听起来不像话、却让人想活的“话”。

凌晨五点整,城市的模板鸟鸣照常响起。第十五秒,一只真的鸟在别处用了不合规的尾音破掉了一个整拍。而在运营中心三层半,季涛把“询问第一句”“停顿三秒”的两条,点成了常态化。“会乱会乱会乱”,他在心里说了三遍;然后他又说了一遍,“会活。”

玻璃机房里,黎岸把手从“收”的上方一厘米撤下,袖口没有新的粉。他看“失真:5.0%”,像一个严苛的匠确认了差不多的误差;他对着黑屏说:“晚点再谈。”艾因格没有回,他站在“维持谁”的三个字前,像在给它们让路;他的口腔里吐出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话:“第七拍。”——像把一枚极小的钉,最后一次按进一块还太新的木。

二号窝的灯影朝墙上一斜,薄盒、相机、笔、虫洞、旧打火机与“祖条”的纸影叠成一团杂物,杂,但每件都在。墙屏左下角的黑点无声地闪了一下,像一只真昆虫在纸背后挪动。苏薇把手背按在桌上那一处粗糙的木刺上,痛很小,却实在。

“今天,先活。”凌峰说,“明天,再谈。”

风替城回答:它从半掩的门缝里“嗒”了一声,风游荡在城市的上空,整个城市似乎都笼罩在一个透明的密不透风的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