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春宫的宫门,是在一个清晨被重新打开的。

没有圣旨,没有通传,乾清宫的大太监常禄亲自前来,对着守门的侍卫淡淡吩咐了一句:“陛下口谕,贵妃禁足已毕。”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惊雷,瞬间炸醒了沉寂数日的宫闱。

侍卫慌忙开门,常禄却并未进去,只在门外略站了站,便转身回去复命。

消息像长了翅膀,以最快的速度飞遍六宫。

各宫主位闻讯,反应各异。有嫉恨难平的,有暗自心惊的,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力感——陛下到底还是舍不得。

坤宁宫又碎了一套杯盏。

而长春宫内,沈青黛对于宫门的重启,似乎并无太多意外。她依旧起得晚,用着比禁足时稍稍精细了些的早膳,神色平淡,仿佛只是度过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休憩期。

直至午后,御前的小太监抬着几口沉甸甸的箱子到来。

“陛下赏贵妃娘娘金丝燕窝十盏,东海珍珠一斛,云锦十匹,紫貂皮两张……”小太监尖着嗓子报出一长串令人咋舌的赏赐名录,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陛下说,娘娘前些日子辛苦了,这些给娘娘补身子、做衣裳。”

箱子打开,珠光宝气,华光灼灼。

璎珞看着那些远超份例的厚赏,脸上不禁露出喜色,下意识地看向主子。

沈青黛正倚在窗边看雨,闻言,只淡淡瞥了一眼那满目琳琅,语气没什么起伏:“臣妾谢陛下赏赐。璎珞,收起来吧。”

竟是连上前看一眼的兴趣都无。

小太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贵妃反应如此冷淡,只得讪讪地让人将东西抬入库房,行礼退下。

殿内恢复安静。

璎珞忍不住低声道:“娘娘,陛下这还是惦记着您的……”

沈青黛嗤笑一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冰冷的重量:“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一贯的伎俩。”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重获“自由”的枯树上,眼神幽深:“他以为这点东西,就能抹平一切了?”

璎珞噤声,不敢再言。

是夜,乾清宫传来旨意,陛下驾临长春宫。

圣驾到时,沈青黛并未如往常一般到宫门迎驾,甚至未曾梳妆,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素净的常服,墨发松松绾着,正坐在灯下,摆弄着一局残棋。

周霆衍挥退宫人,独自走进来。

他身上带着夜雨的寒气和淡淡的酒气,龙袍的襟口微敞,目光落在灯下那抹窈窕却疏淡的身影上,深邃难辨。

他在她对面坐下,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看着她指尖拈起一枚白玉棋子,久久不落。

“手还酸吗?”他忽然问,声音有些沙哑。

沈青黛指尖一顿,随即落下棋子,语气淡漠:“劳陛下挂心,早无碍了。”

周霆衍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灯光在她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袖中的手微微蜷缩,那日她苍白着脸抄书、以及更早之前被他推撞在窗棂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

他今日去了皇觉寺,那场火灾的调查依旧没有明确结果,那墨块的来历成了无头公案。太后那边步步紧逼,前朝亦有微词。他心烦意乱,饮了些酒,鬼使神差就走到了这里。

他想看到她像以前那样,哪怕带着刺,也好过现在这般死水无波。

“那墨……”他开口,声音干涩,“朕知道不是你。”

沈青黛终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让他心头发慌。

“陛下圣明。”她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一下,却又毫无笑意,“只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纵火真凶?又如何安抚太后娘娘凤体受惊?”

周霆衍被这话堵得一窒,脸色沉了沉:“此事朕自有主张。”

“是么。”沈青黛重新低下头,看着棋局,“那臣妾便安心了。”

她这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周霆衍心底压抑的躁郁和酒意。他猛地伸手,一把拂乱了棋局!

黑白棋子哗啦啦溅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沈青黛的手僵在半空,缓缓握紧。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眼神里终于有了情绪,却是冰冷的嘲弄。

“陛下这是做什么?”

周霆衍倾身过去,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扑面而来。

“沈青黛!”他咬着牙,眼底翻涌着赤红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痛苦的疯狂,“你非要这样跟朕说话?非要这样阴阳怪气?!”

“那陛下想听臣妾说什么?”沈青黛毫不畏惧地迎视着他,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不肯示弱,“谢陛下隆恩?还是哭诉臣妾委屈?”

她猛地抽回手,指向窗外:“那道宫门,陛下说关就关,说开就开。那些赏赐,陛下说赏就赏。臣妾是该感恩戴德,还是该战战兢兢,等着不知何时落下的下一道惩戒?”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剜在周霆衍心上。

“朕……”他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解释和安抚在她清冷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猛地将她拉入怀中,不顾她的挣扎,死死抱住,滚烫的唇落在她的颈侧,带着酒气的呼吸灼烧着她的肌肤。

“闭嘴!”他低吼,声音嘶哑,似乎败下阵来,“婠婠……别说了……”

他的拥抱那么用力,几乎要将她揉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压下心底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慌和不安。

沈青黛在他怀里,身体僵硬,没有回应,也没有再挣扎,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直到他近乎粗暴地撕开她的衣襟,温热的唇舌在她后背那道旧疤上反复啃啮流连,带着一种痴迷又自虐的疯狂。

“疼吗?”他哑声问,不知是在问那旧疤,还是问别的。

沈青黛闭上眼,长睫剧烈颤抖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陛下觉得呢?”她声音破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很快又被压下,只剩下冰冷的麻木,“臣妾……早就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周霆衍所有的躁动和酒意。

他动作猛地顿住,抬起头,看着身下她苍白而麻木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

他缓缓松开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感,爱恨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

他看了她良久,猛地转身,几乎是仓皇地大步离去。背影在摇晃的灯影下,竟显出几分狼狈的落寞。

殿内重归死寂。

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棋子,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气与龙涎香。

沈青黛慢慢坐起身,拉拢被撕开的衣襟,遮住后背的疤痕和那些暧昧的红痕。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抬手,用指尖拭去眼角那一点尚未成形的湿润。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被掐出的深深月牙印,久久未动。

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一声声,冰冷而绵长。

恩宠如刃,割伤的是两个人。

这椒房之宠,从来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饮鸩止渴,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