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阳光透过高窗上的冰凌,在乾清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冰冷破碎的光斑。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沉厚,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
周霆衍坐在御案后,明黄的龙袍衬得他面色有些晦暗不明。他刚刚发落了几名办事不力的官员,心头的躁郁尚未平复,常禄便悄步上前,低声禀报:“陛下,贵妃娘娘在外求见。”
周霆衍执朱笔的手一顿,墨点滴落,在奏折上洇开一小团污迹。
她来了。
在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
他几乎能猜到她的来意。芸妃的死,流言蜚语,皇后的软禁……她从不放过任何趁势追击的机会。
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烦躁,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逃避。他近来愈发不愿面对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总让他无所遁形。
“宣。”他放下笔,声音听不出情绪。
殿门开启,沈青黛缓步而入。她今日未施粉黛,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云纹宫装,墨发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支白玉簪,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苍白,眼圈微红,似是哭过。
这般模样,与她平日里的明艳跋扈或是冰冷疏离截然不同,反而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哀婉和孤注一掷。
周霆衍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臣妾参见陛下。”她依礼下拜,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起来吧。”周霆衍目光落在她身上,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令人心乱的哀戚,“何事见朕?”
沈青黛并未起身,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纸张,双手高举过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悲愤:“臣妾今日冒死觐见,恳请陛下……为臣妾枉死的双亲、为蒙受不白之冤的沈家满门……做主申冤!”
周霆衍瞳孔骤缩,握着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你说什么?”
常禄也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上前阻拦,却被周霆衍一个眼神制止。
沈青黛抬起泪眼,目光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臣妾已找到人证!证实先父沈巍并非战败殉国,而是遭承恩公李崇山勾结敌国、泄露军情、构陷通敌所致!先母亦非病故,而是被皇后指使恶奴,长期下毒谋害!”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大殿里,砸得周霆衍耳中嗡嗡作响!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铁青:“沈青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构陷国公,污蔑中宫,此乃滔天大罪!”
“臣妾若有半句虚言,愿受千刀万剐之刑!”沈青黛毫不退缩,将手中那卷供词又往前递了递,“此乃昔日臣妾母亲身边梳头嬷嬷张氏的亲笔供词与画押!其中详述了承恩公府如何威逼利诱、皇后如何指使她下毒灭口的全部经过!陛下若不信,可即刻传召张氏当面对质!亦可派人详查当年胡万山副将所谓‘举家焚毙’一案,看看其中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的声音激越悲怆,带着血泪控诉,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连角落里的太监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周霆衍死死盯着她手中那卷供词,又看向她那双盈满泪水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沈家……通敌……
那是他心底一根从未拔除的刺,也是他面对沈青黛时,永远无法坦然的原因之一。
他当年并非没有疑虑。沈巍刚直不阿,用兵如神,怎会突然一败涂地,还落下通敌的污名?只是当时夺嫡之争正值白热,他需要承恩公府的支持,需要后宫的稳定,那些疑虑被强行压下,最终成了默认的事实。
如今,这血淋淋的真相,被沈青黛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狠狠撕开,摊在他的面前!
“供词给朕!”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常禄连忙上前,接过那卷沉重的供词,呈到御案上。
周霆衍手指微颤地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去。越看,脸色越是苍白,额角青筋暴起。
张氏的笔迹歪斜却清晰,所述细节详尽得令人发指——如何窃听密谋,如何被威胁,如何下毒,甚至包括当年经手构陷书信的几个关键人物的名字、承恩公府灭口胡副将全家时留下的破绽……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砰!”周霆衍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乱晃!
他不是不信。而是太信了!这些肮脏手段,完全符合他对李崇山和皇后性情的认知!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愚弄、被背叛的耻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如此陷害忠良,玩弄皇权于股掌?!
然而,愤怒之后,紧随而来的却是冰冷的现实。
承恩公府。皇后。太后。前朝盘根错节的势力。
若依律严办,必将掀起朝堂巨震,动摇国本!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复杂地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沈青黛。
她挺直着脊背,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像燃烧着两簇鬼火,带着一种不惜焚尽一切的决绝。
他知道,她今日此举,不仅是将刀递给了他,也是将刀架在了她自己和整个沈家残余的脖子上。
没有退路了。
“你……”他开口,声音干涩无比,“为何现在才说?”
沈青黛惨然一笑,泪水终于滑落:“陛下以为臣妾不想吗?昔日臣妾人微言轻,证据不足,贸然开口不过是飞蛾扑火,更会连累残存的家人。如今……张嬷嬷遭承恩公府灭口威胁,走投无路才向臣妾坦白……臣妾若再隐忍不言,如何对得起父母在天之灵?如何配为人子女?!”
她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臣妾别无他求,只求陛下明察秋毫,还沈家一个清白!之后……陛下要杀要剐,臣妾绝无怨言!”
周霆衍看着她纤弱却决绝的背影,心脏抽痛得厉害。
杀她?他如何舍得?
可不杀……又如何平息这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沈巍那张刚毅的脸,闪过沈青黛母亲温婉的笑容,闪过这些年对沈青黛又爱又恨的纠缠……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帝王的冰冷和决断。
他将那卷供词慢慢卷起,握在手中,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事,朕知道了。”
沈青黛猛地抬头看他。
“供词,朕会留下。”周霆衍避开她的目光,语气听不出喜怒,“张氏,朕会派人秘密看管起来。在朕查清之前,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朕绝不轻饶。”
他没有说查,也没有说不查。更没有立刻下令拿人。
沈青黛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冰冷刺骨。
果然……还是如此。
帝王的权衡。江山的稳固。
比她沈家百余口的冤屈更重要。
她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之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缓缓直起身,脸上所有的悲恸和哀婉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臣妾……遵旨。”她轻声应道,再次叩首,“臣妾告退。”
她起身,一步步退出大殿,背影挺直,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周霆衍看着她消失在殿门外,手中的那卷供词仿佛有千斤重,烫得他掌心发疼。
他猛地转身,看向窗外刺目的雪光,胸口剧烈起伏。
“常禄。”
“奴才在。”
“传朕密旨……”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风暴,一字一句,从齿缝间挤出,“着暗卫司即刻秘密拘押所有供词中提到之人及其亲眷!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另,派一队精干暗卫,潜入陇西,给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胡万山案的任何蛛丝马迹!”
“嗻!”常禄心头巨震,连忙领命。
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周霆衍缓缓坐回龙椅,疲惫地揉着刺痛的额角。
沈青黛将这把最锋利的刀递到了他手上。
用,还是不用?
何时用?如何用?
这已不仅仅是一桩沉冤旧案,更是一场席卷前朝后宫的巨大风暴的开端。
而他,已被推到了风暴眼的正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