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一千米的约定
傍晚的泳池看着特像谁把整瓶蓝墨水都撒了进去,夕阳的光斜斜扫过来,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亮,风一吹就跟着荡,连带着池边的救生圈都轻轻晃悠。林澈站在池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池沿的瓷砖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电子屏——那串跳来跳去的数字,今天说啥都得要游到“1000”上。
这话要是搁去年,他想都不敢想。那时候他看见泳池就像绕着走,浅水区的台阶都不敢沾,一靠近就浑身发僵,手指蜷成小拳头,跟要被扔进开水里的虾似的,缩着脖子往后退。有一回哥哥硬拉他去泳池,他愣是抱着更衣室的门把手哭,最后还是哥哥蹲下来,把他的小手裹在自己掌心说“我陪着你,咱们就去踩踩水”,他吭叽半天才勉强挪到池边。
“又怂了?”水里飘来哥哥的声音,还带着点刚从泳池出来的湿乎乎的劲儿,尾音轻轻往上挑,听着就像在逗他。林澈低头往水里瞅,自己影子旁边,那个熟悉的轮廓还在:胳膊抱在胸前,头微微歪着,左眼尾那颗小痣,跟着水波一上一下,就跟以前哥哥趴在池边看他练习时一模一样。
“才没有。”他弯腰压腿,肌肉扯着疼的感觉顺着后背爬上来,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哥哥总拽着他做热身,手指捏着他的胳膊帮他拉伸,还瞎编故事吓唬他:“不活动开,水里的水鬼就等着呢,你一抽筋,它就游出来把你拉走当替死鬼去。”那时候嫌哥哥又啰嗦又幼稚,总趁他不注意偷偷掐他胳膊,现在倒特别想念这份只对着他的偏心,连带着那些有点疼的掐痕,都成了暖乎乎的回忆。
“吸气,下水。”哥哥的声音突然变正经,跟教练喊口令似的,一点不含糊。林澈深吸一口气,鼻尖还能闻到泳池里消毒水混着阳光的味道,脚尖轻轻碰了碰水面——晚风早把午后的暖和气吹没了,水凉得他猛地打了个颤,鸡皮疙瘩顺着胳膊肘往下爬。
“快点!磨磨蹭蹭的,早晚都得下,看你这怂样,我真想踹你一脚。”
林澈被这话激得一激灵,没再犹豫,“扑通”就跳进去了。冰凉的池水一下漫过肩膀,带着点刺痛的清醒,倒让他瞬间稳住了神。他照着哥哥教的节奏,胳膊一划、腿一蹬,蛙泳的动作早练熟了,手掌划水时能感觉到水流从指缝溜走,跟上了发条的小机器似的,稳稳当当往前游。
游到三百米,胳膊开始发酸,像有双无形的手在水下拽着他袖子,抬都抬不太动。抬头换气的功夫,看见体育委员在对岸拉伸,穿着亮黄色的运动背心,见他冒头,还挥着手喊“林澈加油!”,声音亮得能穿透水声。林澈也想挥手回应,结果动作太急,头抬得太高,“咕咚”呛了口水,咸涩的消毒水味直往嗓子里钻,耳边立马传来哥哥的嗤笑:“嘚瑟啥?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别光顾着跟人打招呼。”
他在心里偷偷朝哥哥吐了吐舌头,专心调整着节奏,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能撑到现在,全靠哥哥这“看不见的鞭子”——泄气时狠厉一鞭,进步时又悄然塞来一颗温热的薄荷糖。
“换气时收起你想引雷的脖子!”
“蹬腿的时候时省着点力!力气撒在前头,后面六百米喝风不成?脚腕再绷直点,跟我教你的一样!”
林澈暗自嘀咕:都怪体育委员,要不是他挥手,自己也不会呛水,还平白挨了两句骂。可转念一想,要是哥哥真在这儿,说不定还会伸手揉他的头发,说“下次注意”,心里又软下来。
到六百米时,体力彻底顶不住了。划水的幅度越来越小,换气也喘得厉害,胸口发闷,像揣了个热水袋似的烤得慌,胳膊腿跟灌了铅似的,眼前的池水搅成一团浑,恍惚间竟想起刮台风那天——他和哥哥在礁石滩上,海浪拍得礁石“砰砰”响,哥哥把他推上岸时那有力又温暖的手掌。
“想放弃了?”哥哥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还是老一套的激将法,“也不知道是谁跟我拍胸脯,说学会游泳以后保护我的,哎,看来是等不到了。”
林澈咬着牙摇头,舌尖尝到点淡淡的血腥味。他想起礁石滩上被海浪磨平的刻字——那是哥哥写的“林漾&林澈”,笔画被海水冲得模糊;想起灯塔下捡过的荧光贝壳,夜里会泛着幽幽的光,摸起来滑溜溜的;更想起林漾信里写的那句:“等你能游到灯塔,就告诉你个秘密。”林漾的秘密林澈已经知道了就是怕水这件事,但他还想去哥哥说的“海里的星星”。
“想想去年夏天,我托着你游的样子。”哥哥的声音软下来,像蜜糖在太阳下慢慢化了,“那时候你游五米就喘得跟拉风箱似的,手还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生怕我松开。现在都能自己游六百米了,小澈你已经很棒了。”
林澈的鼻子忽然一酸,眼眶有点发热,池水漫过脸颊时,刚好把要掉下来的眼泪藏住。从五米到六百米,像爬一座看不见的山,每一步都踩着哥哥的脚印。
他好像又听见哥哥的呼吸声——沉稳又有力,跟海浪拍礁石的节奏一模一样,还能感觉到哥哥的手轻轻扶着他的腰,帮他调整姿势,说“别怕,跟着我的节奏来”。
他知道,这一路从来都不是自己一个人。
他放慢速度,重新调整呼吸,让胳膊和腿的动作更顺。
教练以前说“游泳不是拼力气,是找节奏”,现在他终于懂了——就跟过日子似的,不是跑越快越好,得找到自己的步调,才能走得稳。
他试着把注意力放在水流上,感受水托着身体的力量,竟真的没那么累了。
八百米是道坎。小腿突然猛地一抽,大腿内侧的筋像被人狠狠攥住,尖锐的疼顺着骨头缝往上窜,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差点直接沉下去。
到了嘴边的痛呼,被呛进的水硬生生压回去,只剩喉咙里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想喊“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哥哥在等着他自己站起来。
他扒着池边,跟条死狗似的喘了半分钟,手指都在发抖,可脑子里全是哥哥说的“再坚持一下”。
牙一咬、心一横,又扎回水里。这回像是跟自己较劲,每划一下就数一个数:一、二、三……数到五十时,眼角瞥见对岸的电子屏——“900米”。心口突然像揣了只疯兔子,“咚咚”地要往外跳,连带着胳膊的酸痛都轻了不少!
“最后一哆嗦了!”哥哥的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兴奋,比他还急,在耳边喊:“再加把劲!豁出去冲啊!你看,就差一点点了!”
林澈猛地加快划水速度,手掌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脸上,胳膊的酸痛好像被这股劲冲散了,眼里只剩对岸那片白花花的池壁——像座等着他爬上去的小山,再往前一点,再一点就到顶了。
最后五十米,脑子早糊成一团浆糊,全靠身体本能往前扑。
换气没掌握好,猛地呛了口水,消毒水的味道刺得喉咙火辣辣的,倒像是给了他最后一股劲。
指尖终于碰到池壁的那一刻,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扒紧,指节都泛了白,胸口使劲起伏,嗓子干得像塞了把沙子,可嘴角却忍不住咧到耳根,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呵呵……哈哈……”的干笑,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混着池水一起往下淌。
一千米。他真的做到了。
“还行啊,怂包。”哥哥的声音带着笑,欣慰和骄傲像薄荷糖在嘴里化开,又凉又冲,直顶脑门,“比我头一回强多了——我第一次游完一千米,扒着池边差点把上辈子的早饭都吐出来。你还能笑出声,算你小子牛!”
林澈侧过头,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在抖,嘴角却扬得老高。
想反驳“我才不是怂包”,可一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倒先把自己逗笑了。池边的灯落在水里,碎成星星点点的光,像哥哥说过的发光的鱼,围着他轻轻晃。
体育委员跑过来,还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来:“厉害啊林澈!你这进步跟坐火箭似的,上次才游到一百吧,那时候还得歇两回,这就直接拿下一千米了,真牛!”
“还行吧。”林澈声音有些沙哑的说,接过他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进领口,有点凉。他喝了口矿泉水,润了润干得发疼的嗓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说:“我哥以前总说,游泳得像水母似的,放松了就能浮起来,不用跟水死磕。那时候我听不懂,刚才明白了。”
体育委员愣了愣,接着笑着说:“你哥说得还挺有意思。我以前也总死磕,拼命想往深水区游,结果老呛水。后来教练说‘水有浮力,你得信它,它会托着你’,我才开窍。
相信水。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以前他总觉得水是吃人的怪兽,不仅吓人,还卷走了哥哥。现在才明白,水其实挺温柔的,海也包容——只要愿意伸手,愿意信它,它就会稳稳托着你,推着你往前,就像哥哥从未离开过。
每次游完泳,在更衣室的镜子前,林澈总盯着左眼尾的痣看半天。水汽把镜子糊得模模糊糊,那颗痣却格外清楚,像个小小的墨点。他学着哥哥的样子,笑的时候左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虎牙,伸手摸了摸那颗痣——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像碰到了一个温热的灵魂,在轻声说“我弟真牛b!”。
回家的路上林澈的脚步轻盈的一蹦一跳往前走,连总是觉得磨肩膀的书包带都不疼了。路过便利店时,他习惯性走进去,拿了两盒薄荷糖——最凉的那种,是哥哥以前最爱吃的。付钱时,老板笑着说“又买这个啊?跟你哥以前一样”,林澈愣了愣,又笑着点头:“嗯,我也爱吃。”
快到家时,远远看见妈妈又站在路口张望,手里还攥着件灰色外套,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点乱。
看见林澈的身影,妈妈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来:“又这么晚,现在天黑的早了,早晚温差大,快把外套穿上。”
“妈,我今天游了一千米。”林澈接过外套穿上,拉链拉到一半,仰起脸,眼睛亮闪闪的,比天上的星星还亮,“我今天真的游完一千米了!”
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掌心暖暖的,带着点常年做家务磨出的粗糙茧子:“我家小澈真的长大了,越来越厉害。你哥要是知道,肯定能放心了。
“我哥他知道的。”林澈低下头,手指绞着外套拉链,声音轻轻的,“哥以前能游三千米呢,比我厉害多了。”
“那你也已经很厉害,你之前连下水都不敢。”妈妈拉着他的手往家走,指尖的温度顺着掌心传过来,“今晚多加两个溏心蛋,你哥以前游完泳,总缠着我给他做这个,说蛋黄能流心的那种才最香。”
林澈笑了,想起以前跟哥哥抢鸡蛋的样子,心里甜丝丝的。
晚饭时,爸爸从冰箱里拿出瓶橘子味汽水,用起子“嘭”地撬开瓶盖,气泡“滋滋”地冒出来,给林澈倒了半杯:“爸爸听你妈说了,你今天游了一千米,我儿子真棒,爸跟你庆祝一下。”
用手里的半瓶汽水和林澈的杯子碰了碰,气泡在杯子里“滋滋”地冒,像无数个小小的烟花在升腾。
林澈一口气干了,橘子味顺着喉咙往下滑,把他心里那些皱巴巴的心事都熨平了,整个人都舒服了。
吃完饭,月光像水似的洒在小院的摇椅上,还带着点白天晒过的暖意。林澈窝在里面,腿上盖着妈妈拿的小毯子,想起哥哥以前画的蓝图:“等你能游一千米了,就带你去灯塔夜泳,看发光的鱼……” 那时的幻想遥不可及,此刻却近在咫尺——指尖仿佛已触到那片微光。
“哥……”他对着满天星辰轻唤,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风,“再说说,那会发光的鱼……到底啥样?”
夜风掠过院外那棵的杨树,叶片沙沙的响着,里面像是藏着一抹低低的、熟悉的笑。林澈弯起嘴角,剥了颗薄荷糖塞进嘴里。沁骨的凉意在舌尖化开的刹那,耳边恍然响起那声音——
“像有人把整条银河揉碎了撒进海里……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尾巴甩起来,是条拖曳的光带,跟提着小灯笼似的……”
他知道,夜泳的约定或许还要等些日子,但没关系。他已经学会在水里呼吸,学会了相信水,更学会了哥哥给的那份勇敢——能一步步往前游,能带着两个人的约定往前走,就够了。
夜越来越深,海风裹着凉意吹过小院,竹椅轻轻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在哼着温柔的歌。把刚买的薄荷糖放在书桌上,还摆了一颗在哥哥的椅子旁边。“哥,请你吃,吃完我再买。”
明天……或许可以试试夜泳? 林澈想。说不定在泳池那片沉静的蓝里,也许能看见哥哥说的“会发光的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