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夜泳的荧光

夜幕跟浸了墨汁的绒布似的,慢悠悠盖上月牙湾。泳池的灯亮起来,蓝幽幽的光洒在水面上,把水切成一块一块的,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豆腐。

林澈站在池边,脚趾不自觉地蜷起来抠着瓷砖缝,心里头跟揣了只活蹦乱跳的虾——这是他头一回试夜泳,说不害怕是假的。

“怕黑?”哥哥那熟悉的声音从池底飘上来,还带着点嘲讽的调调,混着泳池里的回音,听着倒比白天更清楚些。

池水里晃着他的影子,旁边那个稍高些的影子还跟往常一样,抱着胳膊、歪着头看他,左眼尾的痣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像颗没擦干净的小墨点,跟小时候哥哥凑在他作业本旁看他写字时一模一样。

“谁怕黑了。”林澈梗着脖子反驳,手却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空的。出门前特意没带薄荷糖,体育委员说“夜泳得保持清醒,别吃甜的犯困”,可现在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连呼吸都好像没那么稳了。

“吸气,下水。”哥哥还是这老几句话,越来越像个正经教练,就差手里拿个哨子在他耳边吹了。林澈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夜间泳池特有的味儿——消毒水的清苦混着晚风的凉,比白天更清爽,却也更让人清醒。

脚尖试探着往水里碰,冰凉的触感一下子刺得他一哆嗦,跟把手伸进深井里似的,身上不自觉地抖了抖——水比傍晚凉多了,像是刚从井里提上来的,连带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快点!你跟要洗澡的猫似的,踩着澡盆边儿试水温呢?磨磨蹭蹭的。”

林澈被这话骂得一激灵,赶紧顺着池沿滑进水里。冰凉刺骨的水漫过肩膀时,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总爱在夏天的夜里拉他去海边,说“晚上的海水比白天温柔,不晒”。

那时候他又怕黑又怕海,死死攥着哥哥的衣角,指甲都快嵌进布料里,哥哥就蹲下来,把捡来的荧光贝壳塞到他手心里,说“这是星星掉下来的碎片,能照亮路,水鬼就不敢靠近你了”。

林澈调整好姿势,开始往前游。蛙泳的节奏早就刻在骨子里了,划水、蹬腿、换气,一套动作下来顺顺当当。灯光透过水波照在脸上,忽明忽暗的,像有人在他眼前轻轻眨眼睛,倒比白天多了点意思。

“胳膊再舒展点,别跟在水里捡钢镚儿似的!”

“抬头时眼睛看正前方,别把脑袋往后仰,跟要躲什么似的!”

“还行啊,又进步了——夜里水凉,你倒游得比白天稳。”

林漾的声音像颗悬在耳边的薄荷糖,凉丝丝的,却裹着让人安心的甜。林澈忽然觉得,夜里的泳池比白天亲切多了——没有嬉闹的小孩溅水,没有教练的哨子声催着,只有他的划水声、哥哥的声音,还有晚风掠过水面的轻响,安安静静的,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拍着他。

游到三百米时,他看见泳池底有片光斑在动,小小的,跟条手指头长的鱼似的。他好奇地往下看,那光斑忽然“散”了,变成无数个小亮片,在水里晃啊晃,晃得他眼睛都有点花。

“傻看什么?气泡而已。”哥哥的声音里藏不住笑意,“你自己扑腾出来的,别大惊小怪的跟见了稀奇似的。”

林澈的脸有点发烫,却忍不住笑了。他想起哥哥说的“发光的鱼”,说不定就是这样——当年哥哥怕他不敢下水,故意拿气泡骗他,说那是鱼在游。

可就算是骗他,心里也暖烘烘的,像妈妈冬天给他煮的热姜汤,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哥哥这份藏在玩笑里的私心,他现在才彻底懂了。

游到六百米时,体力终于又扛不住了。胳膊沉得像有水鬼在下面扒着,抬都抬起来,换气也变得急促,呼哧呼哧的像台快转不动的发电机。林澈扒着池沿大口喘气,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旁,那个稍高的影子就静静站着,没催他,也没说话,跟以前他练累了时一样,默默等着他缓过来。

“歇会儿就歇会儿,又没人跟你比赛,不用急。”哥哥的声音软了些,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只要比昨天的自己游得远,就够了。”

林澈点点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池边,仰头望向夜空。泳池的灯太亮,把周围的星光都盖下去了,只能看见几颗特别亮的星星,在天上一闪一闪的,像哥哥当年塞给他的荧光贝壳,明明灭灭的,让人安心。

“哥,星星真的会掉进海里吗?”他对着水面上的涟漪轻声问,声音轻得怕被晚风刮走。

“当然了。”哥哥的回答斩钉截铁,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不然我送你的荧光贝壳从哪儿来的?咱们之前看到过的‘蓝眼泪’,都是星星变的,掉进海里就化了。”

林澈听完笑了,眼眶却有点发热。他早就知道这是哄小孩的话,可还是愿意信——就像他相信哥哥一直都在身边,相信海底真的藏着荧光贝壳,相信“发光的鱼”总有一天会看见。有些话,信着信着,就成了心里的光。

休息了两分钟,胳膊的酸痛缓过来些,他又扎进水里继续游。这一回,他没再想着“要游多快”,而是慢慢感受水的力量——水裹着他的身体,轻轻托着他,不像以前想的那样“会吃人”,反而像个温柔的朋友,陪着他往前。

泳池的灯光在水里拉成一条条光带,晃啊晃的,让他想起小时候跟哥哥看“蓝眼泪”的那晚——他们沿着沙滩走了好远,海岸线长得望不到头,追着那些泛着蓝光的“星星碎片”跑,希望能多留它们一会儿。

可“蓝眼泪”没等他们,没过多久就暗下去了,大海又变回一片看不见底的墨色,刚刚那些晃眼的光,像被什么东西吹灭了似的,连痕迹都没留下。

就像哥哥,除了这个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什么都没留下。

思绪飘远了,林澈赶紧收了收神,加快速度往前游。

快到八百米时,身后忽然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挺急的。他愣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体育委员,像条鱼似的朝他游过来。

“林澈?真的是你!”体育委员停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水,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欣喜,“我刚才看半天,还以为看错了——你也一个人来夜泳啊?胆子挺大啊。”

“还行。”林澈还是这两个字,都快成他的口头禅了。他冲体育委员笑了笑,赶紧移开视线,心里却有点慌——怕哥哥又说些“不好听”的。

“我陪你游会儿呗?”体育委员挺热情,“夜里游泳人少,有个人在旁边,万一抽筋了也有个照应,安全点。”

林澈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耳边就“哼”了一声——接着,哥哥的声音跟炸了似的在他脑子里喊:“怎么哪儿都有你啊?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待着,游什么夜泳?你以为你学体育的就了不起了?不搭理你还凑上来,跟狗皮膏药似的粘人!没看见我们俩在这儿吗?用不着你瞎掺和!”

“不用了,谢谢。”林澈赶紧摆手,声音都有点急,“我、我也快游完了,马上就走了。”说完跟脚底抹油似的,赶紧往前游——再不走,他怕哥哥真要从他脑子里“蹦”出来跟体育委员打起来。

体育委员也没勉强,大概是习惯了他的拒绝,看着他游远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泳池另一边游去了。

林澈游出去好几米,才敢停下来回头看——已经看不见体育委员的身影了。

林澈忽然想起哥哥以前总爱说:“别跟不认识的人走太近,你心思单纯,容易被骗。要骗也只能是我骗你,骗你点零食、骗你帮我写作业,别人想骗你,门儿都没有!”

那时候觉得哥哥瞎操心,比妈妈还啰嗦,甚至有点霸道,可现在想起来,心里却像含了颗刚化开的薄荷糖,有点凉,更多的却是藏在里面的甜。

最后的两百米,林澈游得很慢,却很稳。每划一次水,都像在跟过去的自己告别——告别那个怕水怕黑、要攥着哥哥衣角才敢靠近泳池的小孩,告别那个游五十米就喘气、哭着要放弃的小怂包。

现在的他,能自己在水里呼吸,能自己扛住抽筋的疼,甚至能一个人在夜里游完一千米。

指尖触到对岸池壁的那一刻,林澈没有像白天那样兴奋得咧嘴笑,只是静静地趴在池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很稳,很有力,不像第一次游完一百米时那样“咚咚”地跟打雷似的。

林澈能感觉到,自己比以前更强壮了,不仅是身体,还有心里那股劲儿。心跳声慢慢跟水波声重合,安安静静的,却让人踏实。

“长大了啊。”哥哥的声音在耳蜗深处响起,裹着点含混的水汽,像刚含过薄荷糖似的,尾音里能听出在努力忍着的哽咽——很轻,却扎得林澈心口有点酸。

林澈看了看水面,泳池边的夜灯在水里投下晃动的光带,一条一条的,交织成一片迷离的光网,像无数条通往远方的、发光的路。

忽然明白了,哥哥说的“发光的鱼”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但他找到了比那更珍贵的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勇气,是能战胜对大海恐惧的力量,是就算在黑暗里,也能独自往前走的底气。

换衣服时,林澈下意识的在更衣室镜子前站了站。灯光下,左眼尾的痣更加清楚,他试着笑了笑——左嘴角微扬,露点儿虎牙,指尖碰了碰痣,温温的触感传下去,像触到个实实在在的灵魂。

回家的路上,暮色里的海风吹在脸上,带着点薄荷似的凉意。

林澈走得很慢,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旁边好像还跟着另一个影子——稍高些,左肩微微沉着,像以前哥哥陪他走路时那样,轻声说“慢点走,看路,别踩坑里”。

路过张奶奶家时,他看见院子里亮着盏小灯,张奶奶坐在竹椅上纳鞋底,线轴在手里转来转去。昏暗的灯光从窗户里漏出来,像块温暖的补丁,缀在黑夜里。

张奶奶听见脚步声,抬头往门口看:“小澈?游泳回来了?”看清是他,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快进来,奶奶给你留了桂花糕,还热乎着呢。”

林澈走进去,从张奶奶有点发颤的手里接过桂花糕——油纸裹着,热气透过纸渗出来,烫得他指尖微微发红。“谢谢奶奶。”他咬了一口,还是以前的味道,甜丝丝的,带着桂花的香。

“谢啥呀?跟奶奶还这么客气。”张奶奶拍了拍他的手,掌心暖暖的,“锅里还有,我给你装一袋子,拿回家当明天的早饭。你哥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敢自己夜泳,肯定高兴坏了,说不定还得跟你抢桂花糕吃呢。”

林澈又咬了口桂花糕,甜味漫到舌尖,混着嘴里莫名的薄荷凉——明明没吃糖,却好像尝到了哥哥常吃的薄荷糖味儿。

忽然觉得,哥哥其实一直都在:在张奶奶的桂花糕里,在泳池的水波里,在他每一次划水的力道里,在他左眼尾这颗痣里,从来都没走。

回到家时,爸妈都睡了。客厅的灯留了盏小夜灯,暖黄色的光,像颗小小的星星,照着玄关。

林澈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刚拿起杯子,就看见桌角的空碗里,放着一颗薄荷糖,是哥哥最爱吃的那种。不用想,是妈妈放的——妈妈总记得,也总愿意陪着他“等”哥哥。

拿起薄荷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冰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时,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笑意:“晚安,小澈。”

“晚安,哥。”林澈对着空碗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照在哥哥的书桌上——那盒薄荷糖还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碎玻璃似的糖纸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林澈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海浪声,“哗啦,哗啦”,跟小时候哥哥坐在他床边,哼的不成调的摇篮曲一模一样,温柔得让人犯困。

林澈知道,总有一天,哥哥的声音或许会慢慢淡下去,像终会退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离开。

可那些藏在声音里的勇气和爱,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像揣了颗永远不会融化的薄荷糖,凉丝丝的,却一直甜着。

夜泳一千米的目标达成了,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去海里夜泳了吧——现在的日子挺好的,总有新的目标等着他,每完成一个,就觉得自己离哥哥的“约定”更近一步。

林漾看到他现在这样,肯定会骄傲的,说不定还会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愧是我弟,没给我丢脸”。

在心里轻轻回了句:“哥,其实你才厉害——不愧是我哥。”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像林漾以前轻轻摸他头的手,温柔又安心。这一夜,林澈睡得很沉,梦里没有怕人的黑暗,只有一片泛着光的海,还有哥哥笑着递过来的、闪着荧光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