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替他盖的屋顶
台风过后的阳光带着点怯生生的暖,斜斜地落在张奶奶家破损的屋顶上。几片松动的旧瓦还沾着未干的雨水,泛着湿漉漉的光,风一吹就晃悠悠往下掉灰,落在院角的青苔石缸上,溅起细碎的湿痕。林澈踩着木梯往上爬。
“稳点,别跟猴似的急着往上蹿,梯子又不会跑。”
哥哥的声音从瓦片缝里钻出来,裹着点雨后的潮润凉意,尾音轻轻往上挑,跟小时候他趴在屋顶喊自己的调调一模一样。
林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锤子——铁柄上还沾着圈褐色铁锈,是昨天从杂物间最里面翻出来的。
林漾以前总爱用这把锤子,每次修修补补都攥着它,说“这玩意儿敲钉子特别牢,跟有灵性似的”,现在握在手里,铁柄的冰凉混着掌心的汗,竟莫名让人踏实。
“林澈爬到屋顶时,膝盖有些发软。瓦片被台风掀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的木椽子,像老人豁了牙的嘴。张奶奶在底下担忧的喊他:“小澈,当心点!不行就下来,我让隔壁老王来弄!”
“没事儿 ,张奶奶!放心吧,我能弄好。”林澈应着,把怀里的新瓦片放在椽子上,瓦片边缘的青苔蹭在手心,湿滑滑的。他想起林漾的笔记本里写着“张奶奶屋顶漏雨,周末去修”,字迹被水泡得有些看不清了,却能看出当记下时的认真。
“先把松动的拆下来。”哥哥的声音在耳边指挥着,像个经验老道的工匠,“记得把碎瓦捡干净,小心别扎着手。”
“笨死了,手上没吃饭啊?用点劲攥着!”哥哥的声音笑起来,带着点熟悉的嘲讽,“当年我教你爬树都比这省力——你那会儿抱着树干往上蹭,都比现在稳当。”
脸又不自觉的红了,却忍不住跟着也笑了起来。他当然记得哥哥教他爬树的事。
十岁那年,他想吃树顶的野枣,哥哥说自己去树顶给他摘,但他闹着要让哥哥背,最后哥哥拗不过他,背着他往树顶爬,爬到一半树枝就断了,两人摔在草垛上,因为哥哥垫在他身下所以他并不觉得疼,哥哥的胳膊被划了道口子,但还是先问他“枣子拿到没”。
林澈咬着牙用劲,终于把瓦片撬了下来,碎渣掉在地上,溅起些尘土。
阳光透过缺口照进屋里,在地上投下块亮斑,像块融化的金子。张奶奶在底下捡碎瓦,嘴里念叨着“你哥以前总说‘奶奶的屋顶以后我全包了’,这孩子就是这么善良……”
后面的话没说完,张奶奶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像被风堵住了。
林澈的心忽然像被根细针轻轻扎了下——原来哥哥的“修屋顶”从不是随口说说,是真的把张奶奶当成亲人,把这事记在笔记本上,也刻在心里,连攒钱换瓦的心思都有。
“铺新瓦时要压着边。”哥哥的声音忽然有些认真的指导他,“不然还会漏。”
拿起新瓦片,按照哥哥说的,把边缘搭在旁边的旧瓦上,用锤子轻轻敲钉子。
铁钉钉进木椽子时发出“笃笃”的响,像在跟老屋打招呼。
动作还是笨拙,钉子总往歪里钻,额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瓦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歪了歪了,往左点。你这什么眼神儿啊!”
“锤轻点,想把椽子敲断?直接给张奶奶换个新房得了呗!”
“这颗钉得还不错,有我当年一半水平,继续努力吧小笨蛋。”
林漾的声音还是那懒懒的像吃了颗薄荷糖在嘴里还没化开的,凉丝丝的,却带着让人踏实的感觉,林澈一边挨着数落,一边悄然调整在屋顶的身姿。
胸口忽然胀得发暖——这不是简单的修葺,是在替哥哥履行一桩无声的誓言,将那些被咸涩海水无情卷走的诺言,一寸寸,在这破损的屋顶上补全。
忽然觉得这屋顶修得格外有意义。
修到一半时,林澈的胳膊被瓦片划了道口子,血珠像一颗颗红豆顺着小臂往下滚。他没当回事,用袖子擦了擦,继续敲钉子,却听见哥哥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笨蛋!流血了还不快去处理?处理完再干,不差这一会儿!”
“小伤。”林澈嘟囔着,想起哥哥以前总爱说“男人流血不流泪”,却会在他被蚊子咬个包时,翻箱倒柜找花露水。
“小伤也得处理。”哥哥的声音不依不饶,“下去拿创可贴,不然感染了就麻烦了。”
林澈没办法,只能顺着梯子爬下去。张奶奶看见他胳膊上的伤,赶紧拉他进屋,用碘伏给他消毒,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孩子,跟你哥一样倔。”老人的手有点抖,棉签在伤口上轻轻点着,“你哥上次来修屋顶,也被划了道口子,跟你这位置差不多。”
林澈感到脸颊温热,心在胸腔狂跳,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看着伤口上的碘伏泛起白沫,忽然觉得这道疤和哥哥的很像,像是某种神秘的连接,把两个时空的疼痛系在了一起。
重新爬上屋顶时,风大了些,吹得瓦片“哗啦”响。林澈铺瓦的动作快了些,也稳了些,像突然找到了窍门。
阳光把林澈的影子投在屋顶上,身侧仿佛也匍匐着另一个更为娴熟的暗影,稳稳地指点,或是悄然伸手,为他扶住一片微晃的新瓦。
“快好了,最后几片铺完,下雨就淋不透了。”耳畔哥哥的声音透着一丝宽慰,像完成了件大事似的。
林澈点点头,加快了速度。最后一片瓦铺好时,他直起身,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忽然觉得屋顶好像变矮了些,远处的月牙湾看得格外清楚,透亮的海水泛着光,像块没被磨过的青玉,连海面上的小渔船都看得真切。
“好了好了!我们小澈真能干!”张奶奶在底下拍着手笑,手里还端着个搪瓷碗,“快下来喝碗绿豆汤,我刚熬好的,放了冰糖!”
爬下梯子时,林澈的腿有点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可心里却轻快得很,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张奶奶递来的绿豆汤还冒着热气,冰糖沉在碗底,像块晶莹剔透的白石头。
喝一口,清甜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把刚才修屋顶的累和热都冲散了,连心里那些皱巴巴的情绪,都被熨得平平整整。
回家的路上,路过渔业站时,他看见爸爸正在修渔网,手指在网眼里穿梭,像在织一件看不见的衣裳。“爸,我帮您。”林澈走过去,拿起一根渔线。
爸爸愣了愣,随即笑了:“你会吗?”
“哥教过我。”林澈说着,把渔线穿过网眼,打了个结——是哥哥教他的“死结”的打法,说“这样鱼才不会跑”。
小时候林澈总觉得这结打得丑,现在却觉得格外亲切。他的手指不如哥哥灵活,线在指尖绕了三圈才打好,像只笨拙的蜘蛛在结网。
父子俩坐在台阶上补渔网,阳光把他们的影子粘在地上,长长的,像幅没干的水墨画。
爸爸的手忽然停下,声音放得很低:“你哥出事那回,张叔不是故意的,他就是那天风大,没看清渔网的绳……你别往心里去,别恨他。”
林澈点点头,他懂爸爸的忧虑——怕仇恨的根苗在他心里长起来,把他拖进黑夜里。可现在他不恨了,就像不再怨恨那片卷走哥哥的海——恨是沉在水底的顽石,只会拉着人往下坠,而他想往上游,想朝着有光的地方走。
“哥的笔记本,我看了。”林澈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到风,“他在里面写,想给您买副新老花镜,说您现在戴的那副,镜片都花了。”
爸爸的手顿了顿,渔线从指尖滑了一下,又赶紧攥住。“这孩子……”他的声音有点哑,抬手摸了摸眼睛,镜片后的眼眶红了,像被阳光晃的,“我那副还能用,不用浪费钱。”
“我给您买吧。”林澈看着爸爸鬓角的白头发——比去年多了些,在阳光下特别明显,忽然觉得爸爸好像老了些,“明天我就去镇上买,挑副防蓝光的,店员说对眼睛好。”
爸爸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渔网往他那边推了推,让他补得更顺手些。
海风裹着日光的暖意吹过来,带着点咸咸的味道,竟和哥哥身上的气息很像——小时候哥哥从海边回来,身上就是这股又暖又咸的味,让人安心。
傍晚的时候,林澈去了镇上的眼镜店。店里的玻璃柜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眼镜,他挑了副黑框的老花镜,镜片是防蓝光的,店员说“老年人戴这个,看报纸、看电视都不费眼”。
付账时,他看见柜台角落里摆着副儿童眼镜——蓝色的镜框,上面还印着小小的鲨鱼图案,和他小学时戴的那副一模一样。
那是林漾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当时他看书写字总离得太近,老师说林澈有点近视了,哥哥就每天少吃一根冰棍,攒够钱给他买了眼镜。把眼镜放到林澈手上的时候手心全是汗,像揣了颗烫人的太阳,还说“以后不许离书本那么近了,不然眼镜会越来越厚”。
“想什么呢?脸都红了。”哥哥的声音在耳边问,带着点好奇。
“没想什么。”林澈摇摇头,把老花镜装进盒子,小心揣进衣服内袋——怕被风吹着,也怕摔着,“就是觉得……哥你以前给我买的那副眼镜,我好像还能戴得进去。”
“你都长到我肩膀高了,戴那副眼镜跟个小老头似的。”哥哥的声音笑起来,带着点调侃,跟以前逗他的样子没差。
林澈的耳根有点烫,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走出眼镜店,夕阳铺满街道,行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踩着默剧里的高跷,晃晃悠悠地走。
林澈忽然觉得,替林漾完成那些没做完的事,不是负担,反而是种隐秘的幸福——像把哥哥没走完的路重新走了一遍,把哥哥没说出口的话,替他跟爸妈、跟张奶奶说一遍。
转入熟悉的小巷,远远就看见妈妈在小院里抖棉被。被单是刚洗过的,在风里扑打着,像一只巨大的、鼓荡的白色飞鸟,阳光落在上面,泛着软软的光。“妈,我回来了。”
“呀,我们做好事的小男子汉回来了!”妈妈转过身,脸上满是笑,手里还攥着根晾衣绳。
“张奶奶刚才来家里了,一个劲夸你,说‘小澈这孩子能干,屋顶修得比他哥当年还稳当’!”
林澈被妈妈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脸又红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盒:“妈,您看这个——我给爸买的新老花镜。”
妈妈打开盒子,看见黑框眼镜,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手指轻轻摸着镜框,声音有点颤:“这孩子……跟你哥一样,心思细,什么都记着。”
林澈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帮妈妈把棉被铺平在晾衣绳上。
阳光晒过的被单带着点淡淡的肥皂味,混着阳光的暖香,像哥哥以前盖过的被子——小时候他总爱跟哥哥睡,盖同一条被子,被子上就是这股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被海水泡得发疼的伤口,正在慢慢结痂,长出新的骨血和皮肤,不再一碰就疼了。
吃晚饭前,林澈把老花镜送给了爸爸。爸爸戴上眼镜,拿起茶几上的报纸,凑到眼前看了看,忽然笑起来,声音里满是欢喜:“真清楚!比我那副清楚多了!我感觉我都能看清报纸缝里的小字了!我们小澈真棒,会修屋顶,还会给爸爸买眼镜,真是长大了!”
“那当然了!”林澈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得意,学着哥哥以前的语气,挺了挺腰,“爸,您辛苦了,以后家里这担子,不止您一个男人扛着,我也长大了,能帮您了。”
妈妈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爷俩,眼眶慢慢湿润了,却强忍着没掉眼泪,只是往林澈碗里夹了块排骨:“明天咱们去看看你哥吧,把你修屋顶、买眼镜的事跟他说说,他肯定高兴。”
林澈用力点头,心口像有股暖流在慢慢淌——他知道,哥哥早就看见了,肯定正笑着说“不愧是我弟,没给我丢脸”。
睡觉前,林澈把哥哥的笔记本从抽屉里拿出来。笔记本的封皮是蓝色的,边角已经磨破了,里面夹着的梧桐叶也干得发脆。
郑重地把笔记本摊在书桌上,翻到写着“修屋顶”的那一页,拿起笔,一笔一顿地画了个小小的勾——像小学生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认真得连手都不敢晃。窗纱透进来的月光轻轻爬上纸页,把哥哥的字迹映照得格外柔软,像在无声地说“不愧是我弟!”。
“哥,”林澈把笔记本捧在掌心,轻声说,“明天去看你,给你薄荷糖。”
或许还可以去看看海洋馆的门票。他想也许海洋馆里也能看到哥哥说的“会发光的鱼”,他想去看看。
院外的梧桐树枝叶在风中窸窣作响,仿佛是应和的絮语。林澈笑了笑,他知道,替哥哥做事的路还很长,但他愿意一步一步走下去,像牵着哥哥的手,慢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