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海洋馆的门票
晨光斜过窗棂,将窗台上仙人掌的尖刺涂抹得晶亮,昨夜的露珠凝在上面,如同散落的细碎星辰。林澈趴在书桌前,手指在一张宣传单上划来划去——是镇上旅行社发的海洋馆海报,片幽邃的蓝底上,水母悬浮蓝色的封面上印着条发光的水母,像林漾说过的“会亮成一团蓝火”的样子。海报右下角卷着个小角,是他昨晚反复摩挲留下的印子,边缘磨得有些发毛,像是被海浪冲久了的贝壳。
“看傻了?”哥哥的声音从笔筒后面钻出来,带着点被阳光晒暖后的懒。林澈拿起桌上的镜子,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眼尾的痣看。忽然想起,哥哥右眼尾也有颗痣,比他的小些,小时候两人总爱对着镜子比,到底谁的痣颜色更深,谁的痣更大一点。其实他们俩真的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很多地方都跟对方有着只有彼此才熟悉的牵绊,他们俩早在不经意间身体里都长出的对方的骨血。
“想去?”他对着镜中的轮廓低语,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窗台上的仙人掌是林漾种的,说“好养活,渴不死”,现在顶上冒出个小小的花苞,嫩绿色的,像颗没长大的星星。
“你说呢?”哥哥笑着反问,带着点毋庸置疑的笃定。“某人去年还说‘海洋馆有什么好看的,不如海边自在’,现在倒对着海报流口水。”
林澈的被他这么说着,脸一下就红了,把宣传单往抽屉里塞,却被卡住了——里面塞满了他偷偷收集的海洋馆资料,有从网上打印的照片,有之前同学给的游记,还有张皱巴巴的门票价目表。照片里的月亮鱼被圈了个红圈,是他用哥哥抽屉里的红笔标出来的,笔尖的墨水有点干,划上去时总带着点涩。
其实他早就想去了。哥哥的笔记本里夹着的那张海洋馆的宣传单,其实是去年夏天的,在右下角写着“等小澈学会游泳,带他去看发光的鱼”,字迹被海水泡得发蓝,却看得清那份认真。笔记本这页还沾着点细沙,是月牙湾的沙,像把那个夏天永远封存在了纸页里。
“想去就去呗,又没人拦着你。”哥哥的声音在耳边催促,像颗刚剥开的薄荷糖,带着点凉丝丝的甜。林澈咬了咬嘴唇,从存钱罐里倒出一堆硬币,哗啦啦的响,像撒了把碎银。存钱罐是林漾哥哥用椰子壳做的,上面钻了个小口,刻着“兄弟俩的秘密基地”,现在被硬币撑得沉甸甸的,晃一晃似能听见海浪的声响。
是林澈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原本想给妈妈买条新裙子,前几天刚刚用了里面大半给爸爸买的老花镜,现在就有点动摇。
海洋馆在市区,来回车票加门票,又要花掉至少一半,可一想到哥哥写在宣传单上的字,他又觉得这点钱不算什么了。
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出来,数了数,一块和五毛的都有还有几张纸币,堆在桌上像座小小的银山,这是他每个月从少买本漫画书和少喝瓶汽水少吃点零食里面省出来的,像哥哥当年攒钱给他买眼镜那样。
把钱都装进一个蓝布包里,布包是妈妈用哥哥的旧校服改的,蓝色的布面洗得发白,上面还留着那颗他缝歪了的纽扣。
跑去厨房看到妈妈正准备早饭,“妈,早饭我不在家吃了,我出去一趟,晚饭前回来。”说完转身就急着出门。
被妈妈一把拽住,“着急去哪啊!早饭都不吃了,不吃早饭一会你该低血糖了。”妈妈手里端着碗粥,白瓷碗上冒着热气,放到他手上“先把粥喝完再去,又去游泳?”
“不是。”林澈摇摇头,端着粥站着喝起来,糯米的甜混着咸菜的咸,像小时候哥哥把自己碗里的粥分给他一半的味道。
喝的太急,被呛的咳嗽了起来。边咳边回答妈妈,“想 呃去 趟呃旅行社咳咳咳。”
妈妈赶紧给他拍着背,又倒了杯温水,“慢点,你看你急的,喝点水压压,那把粥喝完就去吧,路上小心点。
”对了,把这袋鱼干带上,给张奶奶送过去,她昨天还念叨想吃呢。”鱼干是妈妈晒的,用的是哥哥最爱钓的马鲛鱼,晒得金黄金黄的,这次没有打死卖盐的,透着点咸香。
林澈喝完那一碗热粥,心里都暖乎乎的。心底某个角落无声坍塌,妈妈其实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在攒钱,知道他想去海洋馆,却从不说破,只用这种方式默默支持他,像哥哥总爱把最大的螃蟹腿塞给他,嘴上却说“我不爱吃”。
走到巷口时,张奶奶正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织着件蓝色的小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在沙滩上爬的小螃蟹。“小澈?这是去哪呀?”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藤椅是哥哥以前帮着修过的,腿上钉了块木板,现在还结实着呢。
“去旅行社,我在哥哥那本笔记本发现一张海洋馆的海报,我想去看看。”
林澈把鱼干递过去,看见他手上毛衣领口绣着个小小的太阳,和哥哥画的一模一样。他记得哥哥总爱画这样的小太阳,说“看着就暖和”,作业本的角落、课本的封面,到处都是。
“您这是给我哥织的?”他忍不住问。
张奶奶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给你织的,穿上它冬天就不怕冷了。”
一股莫名的情感涌上心头,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动。
蹲下身,帮老人把掉在地上的毛线捡起来,看见藤椅底下藏着个铁盒,里面全是哥哥小时候画的画,有歪歪扭扭的鱼,有乘风破浪的船,还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小人的衣服被涂成了蓝色,像他那样穿着校服,一个高一个矮,手牵着手走向大海。
“奶奶,我走啦,您接着织吧,我很喜欢的。”他轻声说。
“好啊好啊。”张奶奶拍着他的手,眼里的光像两簇微弱的火苗,“等去完海洋馆回来跟奶奶说说,“发光的鱼”到底长什么样。你哥以前总念叨,说‘奶奶你见过会发光的鱼吗?像星星掉进了海里,能把海底照亮’,我活了这么大就没见过。”
林澈点点头,站起身往车站的方向走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拖着个看不见的伙伴。他想起小时候,林漾总爱拉着他的影子踩,说“这样就能把你拴在我身边”,那时候觉得幼稚,现在却希望影子能再长点,再长点。
路边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像哥哥在旁边跟着走。
旅行社的阿姨认识他,笑着问:“小澈要去海洋馆?你哥以前总来问,说等你不怕水了就带你去。”
林澈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跳险些骤。“我哥他来过?”
“对啊。”阿姨翻着记录册,指尖划过一行字,“去年快秋天的时候来的,交了定金,说‘等我弟学会游泳就来取票’,还特意嘱咐要靠水族箱最近的位置。”记录册的纸页有点黄,那行字的墨水洇了点,像滴落在纸上的海水。
林澈看着那行模糊的字迹,忽然想起刮台风那天,哥哥口袋里除了薄荷糖,还有这张已经被水泡烂的纸片,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这张定金单。他仿佛能看见哥哥站在这里的样子,穿着那件蓝色校服,手指在价目表上点来点去,眼里的光比海报上的水母还亮。
“我要两张票。”林澈的声音有些发颤,从蓝色布包里倒出全部的钱,哗啦啦堆在柜台上,“要靠水族箱最近的位置。”
阿姨愣了愣,随即笑了:“好,保证给你安排好。”她把票递过来时,忽然说,“你哥真疼你,说‘我弟怕黑,得坐亮一点的地方’。”林澈捏着那两张的门票,指尖的温度把票烫得发烫。票面上印着只海豚,跃出水面的样子像要飞起来,像极了哥哥游泳时的姿态。
林澈记得哥哥游自由泳时,胳膊划水的样子就像海豚摆尾,小麦色肌肤每次越出水面溅起的水花能打湿他的脸,带着点凉丝丝的痒,还会带着他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走出旅行社,林澈沿着街道慢慢走,看见体育用品店的橱窗里摆着副新上架泳镜,黑色的镜框,镜片亮得像块黑曜石。
林澈想起来哥哥那副生锈的泳镜,镜带断过好几次,是用绳子绑着的,却总说“还能用”,现在那副泳镜被他收在衣柜最下面抽屉,跟那只蓝色的拖鞋放在一起。像两件珍贵的宝贝。
“不用,我这副还能凑合。”哥哥的声音在耳边说,带着点不屑,“你那审美,挑的泳镜肯定丑得掉渣,我不放心。”
林澈的被哥哥的声音说的脸有点发烫,却还是走进店里,把那副泳镜买了下来。店员笑着说:“这是今天刚到的新款,视野特别好,外形也好看,帅哥你真有眼光。是自己戴还是送人的,咱们店还可以免费包装。”
“嗯,送给我哥的。”他轻声说,像在回答,又像在确认。
店员给他用蓝色的包装纸包好,用银色镭射丝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像哥哥送他的那枚“荧光贝壳”。
回家的路上,看见卖糖葫芦的小贩,红彤彤的果子串在竹签上,像串小灯笼。林澈买了两串,举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一段旧时光,回忆如糖丝般丝丝缕缕缠绕心间。
“小时候抢我的糖葫芦吃,现在倒学会买了。”哥哥声音里带着点打趣,林澈却听见了藏在话里的甜。他想起七岁那年,哥哥用零花钱买了一串糖葫芦,自己只舔了口糖衣,剩下的全塞给他,哥哥说“吃多了牙疼,你替我分担”。
结果那天晚上,他牙疼得睡不着,哥哥偷偷把剩下的半串藏起来,第二天发现被哥哥全啃光了,两人为此笑了半天。现在想到这些,林澈心里很暖,有股暖流在心里迸发,但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走到海边时,他坐在那块熟悉的礁石上,把其中一串糖葫芦放在旁边,像等着有谁来吃。他举起门票对着阳光看,透过那摇曳的光晕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和另一张模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两张依偎的脸。
林澈摸着礁石上那小小的刻痕,歪歪扭扭的“漾”字,靠着手上的感觉根本摸不出是什么字,旁边还有个更小的“澈”,被海浪磨得浅了,却依然能辨认。
“哥,咱们下周六去海洋馆。”他对着海浪说,语气里充满了期待,海风轻轻的吹过,穿过他的头发,划过脸颊,像有人轻轻抚过,“你说的“会发光的鱼”,我去替你看。”
远处的渔船鸣了声笛,像是在回应他。林澈把糖葫芦拿起来,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糖衣裹着酸酸的的山楂,像他此刻的心情——有点涩,却更多的是甜。
回到家时,妈妈正在院子里翻晒被褥,看见他手里拿着的门票,眼睛亮了亮:“要去海洋馆?小澈真的不怕水了,真好,你哥该放心了。”被单是蓝色的,和哥哥的那件校服一个颜色,在风里飘着,像面小小的帆。
“妈,您跟我一起去吧。”林澈把其中一张票递过去,“去完成哥哥的遗憾。”
妈妈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微光:“妈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替妈也好好看看,还有你哥常念叨的“发光的鱼”到底长什么样。”她把门票推回来时,悄悄往他兜里塞了两张纸币,“去之前买点好吃的,玩得开心点。”纸币带着妈妈手心的温度,让他心里暖暖的。
林澈捏着那张带妈妈体温的纸币,心中酸涩僵在了原地,他知道妈妈不是不想去,是想让他单独完成这个和哥哥的约定,像鸟一样,该自己飞的时候,就得离开温暖的巢穴,去天空中展翅翱翔。
晚饭时,他把门票放在哥哥的空碗旁边,像在邀请一个迟到的伙伴。爸爸看着门票,忽然说:“我跟你妈商量了,等你从海洋馆回来,咱们就搬回镇上住,离你学校近点。”
林澈的心里轻轻地咯噔了一下:“那这个房子……”
“可以暂时让张奶奶帮忙照看,她喜欢看海,正好咱家房子离海边近。”爸爸喝了口酒,声音里带一份释然,“她一直都说鲜想替你哥守着这片大海,别让礁石滩长满草。”
林澈没再说话,夹了块带鱼放进空碗里,像是给哥哥夹的。
红烧带鱼是兄弟俩最爱吃的,今天的味道感觉醋放多了,应该会是哥哥喜欢的味道,酸酸的,他能多吃半碗饭。
窗外凉飕飕的小风,一股儿一股儿地从支开的窗子上吹进来,吹动了那两张蓝色的门票。像有谁在叹息。
睡觉前,他把新泳镜和门票放在一起,摆到了哥哥的书桌上。泳镜的镜片反射着灯光,像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正对着他笑,右眼角那颗痣清晰如墨,旁边哥哥的笔记本,翻开在“海洋馆”那页,被月光照的发出闪闪的光芒。
“哥,准备好了吗?”他对着空气问,声音轻轻柔柔的。
风卷着窗帘沙沙响,好像有人在说“准备好了”。林澈笑了笑,他知道,这场迟到的海洋馆之旅,不只是为了去看会发光的鱼,是为了告诉哥哥,他真的长大了,会带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