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发光的约定
海洋馆的玻璃幕墙被太阳晒得发烫,映出蓝汪汪一片光,像块刚从海底捞上来的蓝宝石,沉甸甸地躺在水汽里。林澈站在入口处,手心里攥着那两张门票,边缘被汗浸得发潮,纸都快烂了。
“这么紧张?”哥哥的声音隔着检票口飘过来,带着点回音,听起来像是在笑话他,“又不是让你跳下去跟鲨鱼比你的肱二头肌。”
林澈一低头,手里那张蓝色门票上,阳光正跳在海豚跃起的图案上,亮得晃眼——简直要蹦出来似的。那姿势,活脱脱就是哥哥一头扎进水里的样子。他心里一拧巴,梗着脖子就怼了回去:“谁紧张了!”可检票员伸手来接时,他那票差点滑脱手。
“头一次来呀?”检票员接过湿了一角儿的票,笑着看他。
“嗯。”林澈含糊应了一声,脸瞬间红了有点烫,攥紧票根赶紧往里面钻。哗啦啦的水流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空气里一股咸腥味儿,混着点陌生的甜腻,乍闻像退潮后的海边,细品又不大一样。
“走,去看发光的水母去!”身边那声音透着股急不可耐,“你不是老惦记着会发光的东西吗?”
林澈没吱声,一踏进甬道,人就像掉进了被稀释的深海里。 两侧是顶天立地的巨大玻璃缸,缸壁冷得沁人。缸里头没别的,全是水母。它们就那么没着没落地漂着,仿佛时间在这里失了重。
林澈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群沉睡的舞者。
它们形态各异:有些伞盖大得像磨盘,圆乎乎地沉在水中央,透明的胶质层裹着蓝紫色的微光,底下蓬着一丛丛肉粉色的细须,像从童话里溜出来的发光水萝卜;
有些则细长伶仃,半透明的身子顶着小巧的伞帽,从伞沿垂下几十根比头发丝还细的、近乎银白色的长须,随着水流舒展蜷缩,忽闪着萤火虫屁股似的、几乎看不见的淡蓝光点,优雅得像是披着婚纱的仙子。
幽蓝、靛紫的光线从水底打上来,把这群生灵照得通体透亮,每一个都在缸里投下恍惚跳动的影子。
它们升腾、旋转、悬浮、又缓缓沉落,动作慢得像是被粘稠的蜜糖拖住了步伐。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就那么自顾自地跳着一场永无止境的、迷离恍惚的圆舞曲。”
”啧,快看这边有个水母长得跟你去年捅坏那个风筝一模一样。”一个低低的、带着点调笑的腔调冷不丁钻进林澈耳朵,像是哥哥把下巴颏儿搁在了他肩胛骨上,林澈心尖儿一抖,觉得自己心跳漏了不止一拍,至少有一百拍,为了不让自己晕厥过去他顺着哥哥说的位置看过去——在靠右边的一个独立小缸里,一只雪白的、圆鼓鼓的水母正慢吞吞地打转。
它的伞盖绷得溜圆,像个吹得太大的泡泡糖, 边缘微微向内卷着。最惹眼的,是伞盖下面那蓬乱糟糟、肉嘟嘟、短而卷曲的浓密触须,像小孩儿刚睡醒没梳的呆毛, 就那么没规矩地团在一起,随着水流一翘一翘。
轰地一下,去年夏天的燥热扑面而来。 空气里海风的咸腥,院子里竹篾散落的清香,还有哥哥举着他扎歪了骨架的风筝,那玩意儿歪着头,风筝纸软塌塌地挂在歪七扭八的竹条上,底下垂着的彩带更是缠成了死结——和他当时被哥哥一句“手笨得能夹断螃蟹腿”噎得脸红脖子粗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最后还是靠哥哥熬了一整夜才挽救回来的,他记得隔壁房间的剪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忙活了一整宿。
那堆乱糟糟的竹篾纸片,后来被哥哥那双灵活又带着薄茧的手,熬红了的眼睛重新绑扎得笔直结实,第二天迎风飞得比谁都高、都稳……
缸里那只白色水母还在无知无觉地浮沉,肉肉的触须像水草般轻轻招摇。 林澈像是被钉在了冷冰冰的玻璃缸前,鼻子几乎要贴上去了。
缸壁渗出丝丝寒气,冻得他鼻尖发麻,可眼眶深处却滚烫得像是燎了把暗火。
原来……真的会发光。那些他总觉得是哥哥哄他说的的瞎话,那些被他闷声不响甩开的手,到头来都藏在这些没骨头的小东西里,等着他来翻找。
哥哥笑着描绘的世界,从来就不是哄他的瞎话。
那些被他任性甩开的手,那些被闷在肚里、自己偷偷嚼烂了的遗憾和不甘……原来早就像沉船遗落的锚,重重坠入这片无声的幽蓝,如今被这群漂浮的、沉默的发光体,缓缓托出了水面。
心口那片淤积了太久的沙地,像是被一股温水浸透了,泥沙簌簌剥落,某种酸胀钝痛的东西瞬间冲开了堤岸,直逼眼眶。
“杵这儿当门神啊?走啦!”哥哥的声音催促着他似的推了一把。
林澈猛地回过神,跟着人流开始往里走,下一个厅更黑,叫“荧光珊瑚礁”。
光线暗得几乎看不见脚下,只有四周的珊瑚和鱼群幽幽地泛着绿光、蓝光,像谁打翻了盛满星星的匣子,泼在墨黑的丝绸上。
“哥!快看那条鱼!”林澈压着嗓子叫出来,指着一条通体蓝汪汪、像着了火又浸过水的鱼,那股兴奋劲儿像是回到了更小的时候。那鱼身量细溜,打横一游,身上的光就跟活水似的流动起来——蓝荧荧一簇,真就长成了哥哥嘴里“噗噗往外冒的蓝焰火”。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没见过世面样子。”哥哥声音嗤了他一声,可那调门里绷着的得意劲儿快压不住了,“早跟你说过有吧?看你还敢不信我说过的话!。”
林澈被他说的又一阵耳根发烫,可脚底像是生了根,鼻尖贴在冰凉的玻璃上。
一尾蓝光闪闪的小鱼悠悠游过他眼前,那微光蹭上他的脸,林澈眼角那颗小痣在幽暗里也像亮了一下。
脑袋里嗡地一响——林漾那个本子!最后被海水泡糊了的那页……那歪歪扭扭的字……“荧光鱼……小澈肯定迷这个……”
“哥……是不是……”那句问话低得像自言自语,立刻就被一股巨大的水流声吞没了。可就在那瞬间,一条蓝光鱼忽然扭了个头,尾巴“唰”地擦过玻璃,甩下一道流星似的转瞬即逝的蓝痕,像个狡黠的眨眼。
扶着冰凉的玻璃墙慢慢挪,看小丑鱼贼头贼脑钻进紫红色的海葵,看海龟慢吞吞地划拉海水,看得清清楚楚鲨鱼雪白的尖牙从头顶飘过……每看见一种,就像是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哥哥藏好的一个小纸团。
那些被浪卷走的遗憾和不甘,被这些鲜活的东西慢慢填补着。
“饿扁了,”声音掐着午饭点准时钻进他耳朵,还带着点儿慵懒,“去买鱿鱼丝去吧,我之前看过介绍这家海洋馆鱿鱼丝很好吃。”
林澈咧嘴笑了笑,果然在休息区找到了摊子。买了两包,撕开一包自己嚼着,另一包顺手放在了旁边的空位子上——靠窗那位置,能看见外面喷泉水花四溅,他觉得那是哥哥最爱的“风水宝地”。
“慢点儿吃!我又没法跟你抢,”哥哥的声音絮叨着,跟记忆里分毫不差,林澈放慢了点嚼劲儿,嘴里鱿鱼丝的味儿,越吃越像小时候哥哥偷偷带回家给他的那一小袋的味道,哥哥当时说是班上同桌分给他的,他全都塞进了林澈的手里,那味道咸里带着点海风的腥气,嚼着嚼着,那点被硬压下去的甜味儿又偷偷冒了头。
下午的“海底隧道”绝对是重头戏。脚下的传送带托着他往前走,头顶、两旁全是玻璃墙。数不清的鱼紧挨着擦肩游过,真像掉进了深海里。
林澈一仰头,好大一只蝠鲼像张黑漆漆的飞毯,滑行着压下来,巨大的阴影瞬间把他笼了进去。
“没事儿,就是看着吓人,蹦不出来的。”哥哥声音稳得跟磐石似的。
林澈心口跳得有点急,手心却攥住了栏杆,没像过去那样总想着往哥哥背后缩——他知道,有哥哥在,多大的“黑云”也压不住他。
隧道尽头立着面花花绿绿的留言墙。林澈脚步钉在了那儿,眼睛却死死粘在一张蓝色便签条上:“等小澈学会游泳,带他来看发光的鱼——漾”。字儿还是那么龙飞凤舞,旁边那个歪脑袋的小太阳,跟笔记本上那个,一模一样。
感觉肺里的气被瞬间抽空了,指尖碰上那行字,纸张微潮,像刚被谁的热泪捂湿过。原来哥哥早就来过这里,早早在这块涂鸦墙上挂起了他们的约定,像一枚被哥哥亲手沉入深海的荧光贝壳,等着有朝一日他来打捞。
“傻了吧?哭个屁啊,”哥哥声音听着也带了点水汽,“赶紧写也去你一张,要不该没地方了。”
林澈用力吸了下鼻子,用袖口擦了擦湿润的眼睛。伸手扯了张空白的便签,笔尖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落下:“哥,我来了。发光的鱼……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好看。——澈”。在边上,他笨拙地画了两条扭在一起的小鱼,一条蓝汪汪的,一条银闪闪的。
刚把纸条拍上墙,就听见背后有人看着留言墙小声嘀咕:“哎你看这俩名字……是不是哥俩啊?”林澈扭过头,一对年轻的情侣正盯着看他和林漾那两张并排贴着的纸条,脸上挂着柔和的笑。
“嗯,”他轻轻应了声,那点不明显的骄傲还是从嗓子眼里溜了出来,“亲的”
离开海洋馆时,半边天烧火烧云,粉色桔色交相辉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纪念品店里,林澈攥着那个发光鱼的钥匙扣,蓝洼洼的,跟他刚才看痴了眼的鱼一个颜色。店员随口搭讪:“你拿的这个卖得最好,好多都是买给家里小孩子的。”
“给我哥买的,他喜欢这个”.林澈脸上微微发热,麻利地把钥匙扣塞进裤兜,像是兜里揣了个活蹦乱跳的青蛙.
返程的公交摇摇晃晃,他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看城市灯影一点点被抛在昏黄的暮色里。兜里那个小东西隔着布料,透出点微弱的光,真像颗揣在心口焐着的星星粒儿。他忽然觉得,跑这么大老远,哪止是看鱼?分明是想替哥哥再看一回,想把那对错过的眼睛都补上。
“累散架了吧?”哥哥声音沾了点迷糊的睡意,听着像没睡醒的猫,“闭眼眯会儿,还要好久才到站呢.”
林澈脑袋一点,合上眼。朦胧里身子像是又趴回哥哥那小麦色的背脊上,哥哥踩着沙滩往前走,衬衫底下的温度烘得后背发烫,哗哗的海浪声和哥哥那一深一浅的脚步一下下撞着他的心.
被自己急促的心跳惊醒正好拐个弯就倒下车站了,他揉了把惺忪的眼,起身准备下车,车刚停稳就看见张奶奶翘首的身影,手里还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温桶。
“小澈——!”老人家一直坐在车站等着他,迫不及待的想听他讲水族馆里的发光小鱼,林澈一从车上下来就瞧见了他,没剩几颗牙的嘴笑得咧到耳根,“饿坏了吧?奶奶熬了海鲜粥,还滚烫的!”
林澈接过张奶奶手里沉甸甸的桶,一股暖意从指头尖儿一路拱到心窝里。“奶奶,我从海洋馆买的鱿鱼丝,”他从书包侧袋里摸出另一包,塞进老人手里,“您尝尝。”
“哎哟喂,好孩子!跟你哥一个样,真乖.”张奶奶眉开眼笑,一把攥紧他的手就往家的方向走,“快跟奶奶讲讲看见那发光的小鱼了吗?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林澈边走边比划着:“水母软得像没骨头似的悠游、鱼儿们身上的流光溢彩、蝠鲼遮天蔽日的翅膀”……老人家听得眼都直了,不住咂嘴:“你哥……这孩子,没骗人,海里真有这么多好看的东西啊……”
路过海边那片熟悉的礁石滩,他忽然停下。掏出兜里的发光鱼钥匙扣,找了道深点的石缝,小心翼翼地挂进去。暮色里,那点儿倔强的蓝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颗铁了心永不坠落的星子。
“哥,送给你的。”风声灌得他声音有点含混,“有它挂在这儿……你在海里,就看得清回家的路了。”
海浪轻轻漫上来,舔舐着礁石的轮廓,低吟声细碎悠长。林澈紧了紧外套,步子轻快地朝家走。妈妈早就守在了门口,门一开就问:“玩痛快了没?看到发光和小鱼了?”
“嗯!”他用力点头,掏出手机,划开屏幕——临走时特意对着那留言墙拍了照片,“妈,您看这个。”
妈妈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眼圈忽地一下就红了:“这傻孩子……心里头,最惦记的就是你……”
晚饭桌上,他嘴里塞满了米饭,还在不停给爸妈讲水母像风筝、荧光鱼就是掉在海里的星星碎片、还有贴在墙上的便签。
爸爸捏着小酒杯,呷了一口,突然闷声道:“你哥以前…不总提吗?等你会游了,就带你去灯塔那边,说半夜的海里,有会点灯的鱼群。”
林澈端着碗的手顿在半空。原来……哥哥说的“发光的鱼”,从来不只是海洋馆里的那些。哥哥撒过的无数个小谎、拍着胸脯作下的那些承诺,其实就藏在家门口这片日日拍打的浪花底下,就等着他自己凑近了去听。
临睡觉前,他把那个小小的发光鱼钥匙扣,搁在了哥哥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旁边并排放着那副崭新的泳镜。蓝幽幽的光漏过挂件的缝隙,斜斜地铺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正好笼住了那一行字迹:
等 你 学 会 游 泳
“哥,”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哑着嗓子说,语气是商量,又像是单方面的约定,“等天再热点…陪我去灯塔游一回夜泳吧?我想…去看看你说的那真正会发光的海。”
夜风卷着潮声,呜呜咽咽地从窗外溜进来,像是低低地应了句什么。林澈把被子拉到下巴颏,嘴角弯了弯。
这场“亮闪闪”的约定,打从今天开始,才算真的拉开了序幕。心里那片慌,淡了。因为哥哥点起的光,早就在他胸口住下,以后的黑路,都能自个儿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