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灯塔下的夜泳
暮色如同饱蘸浓墨的棉絮,沉沉地向月牙湾压下来时,林澈赤脚踩在了灯塔脚底的沙滩上。冰凉细密的沙子从趾缝里钻上来,带着海水退却后的湿意。
手里攥着那副新泳镜,黑色镜框在最后一点余晖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像极了哥哥以前总爱用的那副——只是这副没有锈迹,镜片清澈得能映出他左眼尾那颗小小的痣,
“磨叽什么呢?再耗下去潮水一涨,咱俩都得成了泡发的海带!”哥哥的声音冷不丁从一块巨大的蛤蜊礁后头飘出来,被呜咽的海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林澈下意识地往礁石那边看了一眼,只有狰狞的石影。他收回目光,脚尖狠狠碾进沙里,那沙陷下去,仿佛踩着一块巨大而疲惫的海绵。
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可心跳还是快得像揣了只berber乱蹦的的鱼——他第一次在夜里下海,就在这片吞噬了哥哥的深渊之上。
“呵,腿肚子哆嗦了?”哥哥那熟悉的腔调又响起来,带着点气声般的嗤笑,“早知道你这怂样儿,就不该提夜泳这茬!”
“放屁!”林澈梗着脖子怼回去,声音却被咸腥的海风卷跑了大半。
林澈动手扒外套,着急忙慌的衣袖缠住了胳膊肘,一使劲,叠得方正的衣服整个儿栽进沙里,沾了一身的银亮颗粒,像撒了层盐。林澈狼狈地拍打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里,清晰地听见一声熟悉的哧笑:“嗬,脱个衣裳都能自己给自己系起来,待会儿可留神,别让浪把你的裤衩子冲跑了,可没人帮你捞!”
林澈脸上腾一下就感觉火烧火燎的,但嘴角却压不住地向上弯。从前每次来海边,随着他们俩越来越大,哥哥就总爱用这种不着调的话逗他,气得他追上去掐打,哥俩滚成一团,浑身裹满黏糊糊的沙粒,还咧着大嘴傻笑,最后弄的满身满嘴的沙。
如今再没人跟他滚做一团了,可这熟悉的语调却比任何鼓励都管用。
用力拽紧新泳镜的皮带,镜带勒得太阳穴有点疼,恍惚间像回到从前——哥哥总爱故意把他的泳镜调紧些,边拽镜带边说“这样才不会进水,免得你哭鼻子”,其实是怕他游得太急呛着水。
镜片里的世界被滤成淡淡的蓝,灯塔的光在海面上投下道银亮的带子,像谁在水里铺了条通往星星的路。
“先热身。”哥哥的教练人设上线了。“胳膊绕环,腿别偷懒,忘了上次在泳池抽筋疼得直哭了?”
林澈乖乖照做,胳膊抡得像风车,幅度大得有点傻气,引得远处归航的渔船鸣了声笛,悠长的调子像在笑话他的笨拙。
林澈想起去年夏天,哥哥也是这样盯着他热身,手指戳着他的腰说“再偷懒就把你扔进深海里喂鱼”,眼里却藏着笑,趁他不注意还会挠他痒痒,闹得他笑到没劲划水。
待到身体的僵硬被一股从深处涌起的热流驱散,他狠狠吸了一口咸涩冰冷的夜气,试探着向前涉入水中。
深夜的海水浸没了脚踝,冰冷刺骨,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尖同时扎进皮肤,又像被一群看不见的小鱼贪婪地啄食。
张奶奶的唠叨蓦地钻进耳朵:“傻小子,夜里头的海醒着呢,它跟你说话,你得听……”像是应景,一波涌浪猛地砸在他小腿上,哗啦一声,碎成冰凉的白沫,像是某个生灵在近旁粗重地吐息。
“慢点,往灯塔那边游,顺着光走,别瞎拐!”哥哥的声音在前面指引方向,林澈点点头,躬身猛地扎进墨色的海水里。
冰凉的海水瞬间包裹住他,比泳池的水重了许多,带着点神秘的浮力,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托着。
林澈调整好呼吸,按照熟悉的蛙泳开始划水,手臂划开的海浪在耳边“沙沙”响,像哥哥在旁边跟他说悄悄话,絮絮叨叨的,带点霸道的,却让他踏实。
游出去十来米,眼角余光里猛地窜动起一片诡异的蓝!
一点,两点,更多……像几颗不安分的幽蓝色游魂活了过来,在水下疯狂窜动!林澈心头一跳,加紧摆腿追击。那片蓝光像是受了惊扰,“噗”地一下迸裂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的银蓝光点,四散飘摇,像谁在林澈眼前,朝着浓稠的夜色打翻了一整盒细碎而湿漉漉的两片!
“磷火虫!”哥哥的声音带上了奇异的笑意,清晰地在耳边解释,“海里漂着的活的小东西,很怕生!你胳膊腿儿一动,它们害怕了,就会燃这种幽蓝的光!”
胸腔里有什么猛地塌陷了一块。这就是……哥哥提过的“发光的鱼”?不是海洋馆里玻璃缸后那些被灯光照亮的展品,是属于这片海的、活的、会随着水波起舞的、转瞬即逝的微光!他停下动作,怔怔地摊开双臂,任凭身体随波浮沉。那些细小如尘的微光,便聚拢过来,幽幽地贴着他的皮肤流淌、闪耀、明灭。
像是被一大群沉默的、来自异界的星辰温柔地拥抱住了。它们是生命的痕迹,静静照亮着黑夜里的灵魂,不被提起,又无法忘记,玄妙而沉重,和那些不能说的秘密。
“小时候骗你说是会发光的鱼,怕你嫌它们太小不够好看,不肯来。”哥哥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沙哑,其实……这像是鬼火的小东西比会发光的鱼稀罕多了,还要看大海肯不肯赏脸……纯靠运气才能看见,今天算你走了狗屎运。”
眼眶被汹涌而来的咸涩液体狠狠灼了一下。原来哥哥早就撞见过这奇迹的光尘,却编造出一个关于“鱼”的童话,只为了在他心里种下一粒期待的种子。
那些被林澈无数次质疑、最终化作刻骨遗憾的“谎话”,全是哥哥笨拙地裹了糖纸的情深义重——如同这海水里隐匿的光尘,平日里深藏不露,只在他心念所至时,悄然点亮周遭。
林澈重新挥臂向前,每一下动作都搅动起一片瞬息即逝的星河。磷光追随着他手肘的弧度、脚蹼的翻动,明灭闪耀,仿佛长出了一条短暂而璀璨的光之尾羽。灯塔硕大的光束越来越近,刺破水层,在水下投射出巨大晃动、不断被波流揉碎又重塑的光斑,映照着他划动的双手。
“换气!别把脖子抻那么长!等着灌几口纯天然的咸汤吗?”
“哎哟喂……那胳膊伸得跟捞月亮的猴子似的……”
“啧……还行还行,比你在泳池子里扑腾强点儿……”
林漾的声音如同紧紧黏在耳畔的薄荷糖,字字辛辣带刺,却又带着一丝冰凉的踏实感。林澈在无声的“臭骂”里笨拙地调整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林澈忽然觉得,深夜的海洋比白天更为亲近——刺目的骄阳消退了,岸上的人声模糊了,只剩下耳畔这“独一份”的絮叨,还有磷火虫在海水的虚空里,进行的一场悄无声息的、流光溢彩的仪式。
离那道巨大的光柱只剩约莫五十米时,肩膀沉得像绑了两坨铅。猛抬头换气的间隙,头顶的巨大光柱毫无预兆地、诡异地——暗了一瞬!快得像眼皮的一次痉挛,随即又雪亮如初。林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哥哥曾指着头顶巨塔说过:“傻了吧?那是大海自个儿的眼睛,专门盯着迷路的,怕找不着回家的道儿的游魂。”
那一闪而过的黑暗,像是巨大的眼睛开阖了一下。此刻,他真切地感觉到,这道沉默寡言的巨大光束,仿佛真的将视线垂落,默默注视着海面上这渺小的他.
“歇会儿。”声音在耳边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扶着那块礁石喘口气,别硬撑。”
林澈拨水靠近一块半没入水中的黝黑礁石,冰冷粗糙的表面像怪兽的皮。手胡乱扒上去,指尖却蓦地触到一片异样的凹痕——像是许多年前被笨拙刻下的字迹,礁石表面被海水侵蚀得坑坑洼洼,但一个张牙舞爪的“漾”字,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澈”字,依旧顽强的趴在那里。
指尖摩挲着那深陷的石痕,冰凉而粗粝。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林漾正盘腿坐在礁石后头,朝他狡黠地挤眼,瞳仁里跳动着磷火一样的光亮。
“哥,”他对着涌浪轻声发问,声音很快被风吹走,“你说……这‘灯’,它会一直亮么?”
“小笨蛋”那声音低低地笑开了,与此同时,一片幽蓝的磷光骤然在他手边的水中炸开,“你动,它就跟着你一起闹腾;你歇了,它也跟着犯懒。跟活人一个道理,得有来有往才行啊。”
林澈的嘴角也向上弯起。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埋入水中。
这一次,身体竟轻快得不可思议,仿佛那些流动的幽蓝光尘真的聚成了无形的浪,在身下无声地推着他前进。
沉沉的夜、未知的深度都不再令人心慌。因为他知道,哥哥的气息就融在这片流动的光与暗的交界里。眼前这浮在磷光里的游魂般的……这些曾围着哥哥生辉过的光,都在用它们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点亮着灯盏,如同这海里随波逐流的微光,沉默地、坚定地照着他的黑夜。
离灯塔还有十米时,他忽然听见身后有“哗啦”的水声,挺大的动静。
回头一看,是体育委员,穿着件荧光绿的泳衣,在黑夜里亮得扎眼。像块行走的霓虹招牌。
“林澈?你真的来了!”体育委员游到他身边,一个漂亮的蝶腿靠近,声音透着难以置信的兴奋,脸上湿漉漉的,“我就琢磨你多半会挑今晚!满月!海里的磷光虫开狂欢派对呢!”
“你怎么来了?”林澈有点懵,停下来踩着水。
“啧,哪来的狗皮膏药。”哥哥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带着点不自在的硬,“真够粘的,甩都甩不掉!”
林澈没敢接话,就见体育委员指了指岸边,张奶奶的身影在灯塔下晃了晃,手里还举着个手电筒,像个小小的剪影:“张奶奶说你要来夜泳,不放心,非让我跟过来看看。她说你哥以前总在这里夜游,怕你一个人孤单,念叨着‘得有人陪着才好’。”
“用得着他陪?”哥哥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不屑,“他谁啊他,就他那鲤鱼打挺的泳姿是不是觉得可牛了,你现在游得比谁都稳,掉海里不用人自己也爬的上来,也不看看自己那根葱.烦人的狗皮膏药!”
“一起游到灯塔?”体育委员没听出话音里的刺,
“谁要跟他一起?”哥哥的声音更冷了,却被林澈噗嗤一声笑打断。他摆了摆手,对着体育委员点点头,两人并肩往灯塔游。磷光在他们身边炸开一片蓝,像两条发光的路,把海水都染亮了。
“哼,胳膊划得跟打蚊子似的,也好意思当体育委员。”耳边哥哥的吐槽没停,“你看他换气那幅度,迟早喝饱海水。”
林澈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忽然彻悟——哥哥描绘的“会发光的鱼”,从来就不是指某一种海洋生物。那是所有爱他的人眼中不灭的微光,是这片海里的涛声记住了哥哥灵魂的温度,更是他从自己心底那片盐浸过的沙土里,一点点挣扎着长出的、刺破黑暗的勇气与根茎。
指尖终于触到冰凉粗糙的塔身岩石!冰冷坚硬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林澈死死攀着那道古老石墙,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如同破旧风箱拉动,喉咙里充斥着咸腥与一丝奇异的、铁锈般的微甜。
剧烈的喘息间,一种纯粹而汹涌的狂喜冲破喉咙,发出连他自己也认不得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他做到了!在这片无情吞噬了哥哥的海域深处,他游到了终点!在这片他曾恐惧如地狱的墨黑深渊里,他亲手拥抱了哥哥许下的、幽蓝璀璨的光明!
“唔……真的长大了。”耳边哥哥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带着一种沉沉的、被什么东西堵住的含糊,像风在呜咽的礁石孔洞中哽咽。也就在这一刻,一大片空前密集的幽蓝光尘毫无预兆地在他身体周围猛地炸亮,又缓缓沉降,温柔得如同一个来自深海的无形拥抱。
林澈抬起头,看见体育委员正对着他笑,张奶奶在岸边挥手,手电筒的光晃了晃,像在跟他打招呼。灯塔的光扫过海面,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旁边好像还依偎着另一个影子,是他熟悉的样子,正微微侧着头,像是在瞪体育委员,又像是在偷偷为他骄傲。
林澈知道,林漾的声音总有一天会像磷光一样慢慢暗下去,但没关系,那些光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在黑暗里也能照亮前路,一直往前。
回家的路上,张奶奶干瘦的手死命地攥着他的手腕,生怕一个浪头就把他卷走了似的,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你哥小时候也爱来这儿瞎扑腾,黑灯瞎火的也不害怕,总说以后还要带你来看头点‘灯笼’……”体育委员在后面哼哧着拎着滴水的外套,没心没肺的热情建议:“下回试下仰泳呗?漂着看星星,很好看!”
林澈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弯着。心想是个不错的建议,脚下这条被月光照亮的沙岸,不知为何,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提前把路上的崎岖都磨平、踏软了。
“哼,你还想着下回?美死你!”哥哥的吐槽声随晚必到。
体育委员和林澈一起把张奶奶送回家,本来还想送着送林澈回去,但是还没等他开口,林澈就先说了“你也快回家吧,谢谢你了。”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对面那条街走了。
睡前,他把那副新泳镜仔细拭干干净,端端正正地摆回桌面,紧挨着那只发光鱼形挂坠。泳镜的镜片反射着窗外的月光,像蒙了层磷光。窗外的海浪声轻轻拍打着窗沿,像谁在哼一首年代久远的摇篮歌。
“哥,”他对着沉沉的虚空,极轻、极轻地送出一句,“晚安。”
屋檐角的风拨动院外梧桐树的枯叶,发出一串细碎而悠长的沙沙声,似叹,似应。林澈将散发着淡淡皂香和海水咸湿的枕头被褥抱紧,还混着点薄荷的凉,林澈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