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节

寒夜的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青石板路,凄厉的呼啸声里,马蹄铁踏碎积雪的“嗒嗒”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密,最后竟像擂在人心口的鼓。镇子西头的李家刚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没片刻就哑了——谁都知道,那是双生女婴被官兵拖走埋了的信号。

我家的窗纸薄得像张蝉翼,火把的光透过纸缝钻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跳动的暗影,忽明忽暗间,竟像极了娘此刻的脸色。产房里的血腥气还没散,混着草药的苦味儿,呛得人鼻子发酸。娘虚弱地歪在铺着粗布褥子的床上,产后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却死死盯着床尾那两个并排放着的襁褓,仿佛要把那布片盯出洞来。

爹站在襁褓前,青布短褂的肩头落了层雪,却没顾上拍。他的手垂在身侧,指节捏得发白,连带着肩膀都在轻轻颤抖。烛火摇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个随时会崩断的弓。

“当家的,快点决定吧!”接生婆王婶蹲在门后,手攥着门帘角,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没法掩饰的慌,“方才我从后巷过来,看见张捕头带着人往这边来了!东街老李家那对……那对丫头,刚被拖出去的时候还哭呢,埋的时候就没声儿了……”她说着,声音就颤了,偷眼瞅了瞅娘,又赶紧低下头。

娘的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被堵住了喉咙的猫,听得人心头发紧。她想撑着坐起来,手刚碰到床沿,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爹的手终于抬了起来,却悬在两个襁褓上方,迟迟落不下去。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和姐姐身上来回扫,那目光里裹着太多东西——疼、怕、还有没法子的狠。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木门被踹开的吱呀声,还有官兵粗声粗气的喊:“开门!搜查!都给我出来!”

“官爷!官爷行行好!”家仆老周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带着哭腔,“我家妇人刚生产,血还没止住呢!实在经不起折腾啊!就一个女娃,真就一个!不是那什么……不是那并蒂莲啊!”

我听见老周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被官兵推搡着往正屋走。爹的额头“唰”地就渗出了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砸在襁褓的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猛地转身,冲到墙角的草垛前,抓过一把干草,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才把草茎理齐,然后用牙齿咬着,硬生生撕成了两截——一长一短,短的那截还没我现在的手指长。

“抓阄吧。”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天命……天命决定。”

娘突然疯了似的挣扎起来,不顾产后的剧痛,硬是从床上爬了半截,伸手想抓那两截草茎:“不行!不能用这个!都是我的娃!都是我的娃啊!”

王婶赶紧上前按住她,低声劝:“夫人,别闹!再闹官兵就进来了!留一个是一个啊!”

爹没敢看娘,闭着眼把两截草茎放在手心,晃了晃,然后轻轻撒在襁褓边。我那时才刚落地几个时辰,眼睛都没睁全,却像是有什么牵引似的,小手动了动,无意识地就攥住了那截短的草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