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灯寂
大寒时节的北国古镇“灯影镇”,是一年中最酷烈肃杀的顶点。天空是那种被冻透了的、毫无杂质的铁灰色,阳光稀薄无力,吝啬地洒在覆着厚厚霜层的屋顶和封冻的河面上。空气凝滞,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碎的冰针,刺得肺叶生疼。万物蛰伏,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麻雀也缩在檐下,无声无息。正是“水泽腹坚,寒气逆极”之时,天地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扼住了咽喉,万物敛息,静待春归。
在这片极致的沉寂与酷寒中,一种微弱却执着的暖意,艰难地抵抗着。那暖意并非来自炉火,而是一种混合着陈年竹篾、熟宣纸、矿物颜料以及微弱蜂蜡的独特气息。这气息源自镇东头一条背阴小巷深处,一家门面狭窄、毫不起眼的铺子——“沈氏灯彩铺”。
铺面老旧,乌木门板因岁月和寒气而有些变形,开关时发出干涩的吱呀声。门楣上悬着一盏小小的、蒙尘的八角玻璃宫灯,灯罩上绘着褪色的喜鹊登梅图,白日里并不起眼,却已是这条冷清巷子里唯一能称得上“装饰”的物件。
推门而入,寒意被稍稍阻隔。店内空间逼仄,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木架,塞满了各种竹篾、彩纸、绢帛、成捆的灯框骨架、以及完成或未完成的各色灯彩——从精巧的走马灯到繁复的多层楼阁灯,琳琅满目,却都蒙着一层淡淡的寂寥。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糨糊和颜料的微涩气味,以及一种唯有年深日久的作坊才有的、沉静的创作氛围。
店铺最里侧,靠着一扇糊着厚棉纸的窗,一位年轻女子正俯身在一张宽大的榉木工作台前。她穿着素色的棉袄,袖口挽起,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鼻尖冻得微红,眼神却专注至极。她手中正小心翼翼地裱糊一盏无骨花灯的灯片——那是种完全依靠纸张拼接、无需竹骨支撑的绝技。她的指尖灵巧地刷上薄糨糊,将纤薄的刻花彩纸精准地贴合在灯片框架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蝴蝶的翅膀。她是店主,沈烛幽。
工作台一角,一座小小的黄铜暖炉散发着有限的热量,炉上坐着一只陶罐,正咕嘟咕嘟地熬着明胶水,用于调制颜料和粘合纸张,蒸汽氤氲,带来一丝湿润的暖意。
门上的铜铃忽然响了,声音喑哑,像是被冻住了嗓子。
烛幽没有立刻抬头,只轻声道:“随便看,小心别碰倒了架子。”
进来的是个男人。他穿着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半张脸,肩头落着从外面带来的寒尘。他身形清瘦,背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方形工具箱,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与风霜。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掠过架子上那些精美的灯彩,眼神锐利如鹰隼,快速评估着它们的工艺水平、保存状态,最终落在沈烛幽手下那盏即将完成的、结构极其精巧的无骨花灯上,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在门口略站了站,适应了店内昏暗的光线和独特的气味,然后才走向工作台。
“请问,”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略带沙哑,语气直接,“是沈家灯铺?我找沈师傅。”
沈烛幽这才抬起头。她看到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眉眼干净,神色淡泊,周身透着一种与这灯铺相似的沉静气质,但那双眼睛格外锐利,像是能看透纸张的肌理和结构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