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残页
十一月的风，掠过江南古城纵横的水道与窄巷，已带上了刮骨的清寒。天色灰白，云层低垂，空气中有种湿冷的凝滞感，仿佛在酝酿着今冬的第一场雪。小雪节气将至，虹藏不见，天地间阳气上升，地气下降，渐趋闭塞，万物转入沉静内敛的冬藏状态。
古城“临渊”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泛着清冷的光。沿河的垂柳叶片尽落，只剩下枯瘦的枝条在寒风中轻颤。游客稀疏，整个小镇仿佛也随着季节一起，放缓了呼吸，沉静下来。
在这片静谧之中，一种独特的气息隐约可辨——不是花香，不是烟火气，而是一种混合了陈旧纸张、微潮墨迹、以及干燥木架的味道。这气息源自小巷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店面——墨砚书店。
店面狭小，木门古旧，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门楣悬着一块乌木旧匾，上书“墨砚书店”四个行楷字，风骨清瘦，略显斑驳。推门而入，门楣上的铜铃发出喑哑的轻响。
店内光线昏黄，却别有洞天。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旧书架，塞满了各种泛黄的书籍，从线装古籍到七八十年代的旧版小说，分类看似随意却自有章法。空气里弥漫着老纸特有的微酸和墨香，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压扁、凝固，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尘埃在光束中舞蹈的轨迹。
书店深处，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榆木桌，上面散放着一些工具：镊子、毛笔、不同型号的砂纸、一碗乳白色的浆糊，还有几册书页散乱、亟待修复的旧书。一个穿着素色粗布围裙的年轻女子正俯身案前，手持一支极细的毛笔，蘸着兑了水的墨汁，小心翼翼地填补着一页虫蛀严重的《诗经》残页上的笔画。她的动作极轻极慢，呼吸都仿佛屏住，眼神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她是店主，叶知微。
门铃再响。叶知微没有抬头，只轻声道：“欢迎，请随意看。小心脚下，有些书放得低。”
进来的是个男人，顾言。他穿着深灰色的羽绒服，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目光快速扫过店内，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寻找。他身形清瘦，肩上有未拍尽的寒尘，手里提着一个旧式的牛皮公文包。
他在门口略站了站，适应了店内的光线和气味，然后径直走向那排存放着修复材料的多宝格。格子里分门别类放着各种手工宣纸、绢帛、墨锭、颜料，甚至还有一小罐一小罐的矿物色粉。
他的目光落在一种质地细腻、略带竹青色的四尺单宣上，看了片刻，又转向旁边一盒朱砂色标着“古法水飞朱磦”的颜料。
“请问，”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这种单宣和朱磦，还有存货吗？”
叶知微这才抬起头。她看到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眉眼干净，神色淡泊，周身透着一种与这书店相似的沉静气质，但那双眼睛格外锐利，像是能看透纸背。
“单宣还有两刀，朱磦…这盒是最后一罐了，水飞的工艺现在很少有人做了，补色不易得。”叶知微放下笔，用布巾擦了擦手，“先生是同行？”
“勉强算是。顾言，修复旧书的。”他简单回答，递过一张素白的名片，只有名字和一个邮箱，没有头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