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凤仪宫焚心

永宁三年的雪,来得又早又急,鹅毛似的,一层层无声地压下来,把偌大的皇城捂得透不过气。凤仪宫偏殿的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隔绝了窗外的肃杀,却驱不散沈知微骨子里的冷。

她只穿着素白的中衣,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乌沉沉的长发披散着,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像玉琢的,失了魂的偶人。案上那盏小巧精致的错金博山炉,正袅袅吐着青烟,甜腻的幽香丝丝缕缕钻入鼻端,熏得人昏昏沉沉。这香,是萧彻登基那日亲手送来的,他说:“知微,此香安神,你夜夜惊悸,点上它,朕才安心。”

那时他眼底尚有残存的温柔,足以让她溺毙其中,心甘情愿地信了这裹着蜜糖的砒霜。

指尖轻轻抚过炉身冰冷的纹路,沈知微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在空旷寂静的殿宇里撞出单薄的回响,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破碎感。值夜的宫女佩儿闻声慌忙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温热的参汤,看到她赤脚站在地上,惊得脸色都变了:“娘娘!您怎么下地了!仔细寒气入骨!”她急步上前,想把参汤递过去,“太医署刚送来的,您快趁热……”

沈知微恍若未闻,目光越过佩儿焦急的脸,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落雪。殿内暖香氤氲,窗外大雪纷飞,她却只感到一种透心的凉意,从脚底心直窜上来,冻僵了四肢百骸。

“佩儿,”她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你还记得……我嫁入王府那年的冬天么?”

佩儿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记得……奴婢都记得。那年冬天冷得厉害,滴水成冰,可娘娘您……您心里是暖的。”

是啊,那时的心,是暖的。哪怕身处丞相府那个冰冷得如同巨大冰窖的家,她是嫡女,却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母亲的目光总是越过她,落在长姐的端庄和幼弟的活泼上。唯有萧彻,那个身份尊贵、笑容却如冬日暖阳的皇子,一次次“偶遇”在去往寺庙的幽径、灯会的长街,用他温润的嗓音,一点一点焐热了她心底冻僵的角落。

他握着她的手呵气取暖,笨拙却无比珍重地为她描眉,在她被惊马冲撞的瞬间,毫不犹豫地飞身扑来,用血肉之躯挡在她的前面。他疼得冷汗涔涔,却还笑着安慰吓傻的她:“别怕,知微,没事了。”那一刻,他眼中盛着的光,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此生的救赎。她信了,用整个生命去信了。

所以,当父亲沈崇山被扣上谋逆的滔天大罪,锁链加身押入天牢,整个丞相府风雨飘摇、命悬一线时,她才会那样不管不顾。隆冬的雪下得铺天盖地,养心殿外金砖铺就的广场,成了无间冰狱。她褪去华服,只着一件单薄的素衣,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雪裹挟的玉雕。

雪片砸在脸上,是刺骨的疼。寒气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穿透单衣,钻进骨头缝里。膝盖早已麻木,仿佛与身下的金砖冻结成一体。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意识在极致的寒冷和饥饿中沉沉浮浮。眼前一阵阵发黑,唯有咬破嘴唇渗出的那点血腥味,能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她记得,第三天夜里,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坠痛,比这天地间的任何寒冷都更清晰地攫住了她。一股温热的暖流,无法控制地顺着腿间涌下,瞬间被冰冷的金砖吸走温度,只留下黏腻的触感和刺目的暗红在雪地上洇开。那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的灵魂。她的孩子……她和萧彻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