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地剜进我的心口。

刹那间,天桥下车流嘈杂的噪音、拆迁工地的哐当声、远处街市的喧哗……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世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姐粗重惊恐的喘息,和小女孩压抑的、小动物般的抽噎。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血冷得像冰,胳膊上被她抓握的地方却像被烙铁烫着一样疼。

周文斌。

他就在附近。

看着。

……

时间好像黏住了,秒针每跳一下都费尽力气,在那片馊臭的空气里拖出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痕迹。

我姐,沈玲,她的手指几乎要抠进我胳膊的肉里,冰冷的指甲硌得生疼。那不是久别重逢的激动,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草,却又怕把这根草一起拖进深渊的惊惶。她的眼睛不住地往四周瞟,扫过每一个昏暗的角落,每一辆经过的破旧三轮车,每一个模糊的人影。每一次轻微的声响——远处工地的敲打,近处野猫跳过废砖的窸窣——都能让她像受惊的麻雀一样猛地一抖。

妞妞,那个小女孩,把自己整个藏在我姐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空的厉害,没有好奇,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被驯化的、本能的恐惧。她手里还攥着那半块脏面包,指关节绷得发白。

我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血液轰隆隆地往头顶冲,耳朵里却一片死寂,只有我姐破碎的气音和妞妞细微的抽噎在无限放大。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

我爹临死前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嘴张着,发出嗬嗬的声响,再也喊不出的那个名字。

我娘坟头的草,枯了又青,青了又枯。

家里那扇被她跑出去再没回来的木门,吱呀呀响了十年。

所有的担忧、怨恨、猜测、早已死心的绝望,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景象砸得粉碎,碎成了渣,又猛地被一股滔天的怒火和冰寒彻骨的恐惧攫住,搅成一团混沌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

周文斌!

那个白净斯文、说话温和、会吹口琴的知青!我姐口中“有理想”、“不一样”的男人!

他把她变成了这样!一个在天桥底下翻垃圾桶、惊恐得像只老鼠的乞丐!还用他们的孩子……对,妞妞,那眼睛和他一模一样……用孩子来威胁她,要卖掉孩子!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冲上我的喉咙。

我猛地喘了一口气,那口堵着的气终于冲破阻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姐……别怕…我了…我在了…他不敢…”我说得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只知道不能刺激她,得让她冷静下来,“妞妞…是妞妞吗?别怕,我是舅舅…”

我试图去碰妞妞的头,手指却抖得厉害。

妞妞猛地一缩,整个脑袋埋进我姐的后腰。

沈玲更是剧烈地一颤,一把打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她更加急促地把我往旁边一堆废弃的建筑材料后面推搡,声音压得极低,却尖利得刮人耳朵:“走啊!你快走!他快回来了!他每天这个时候…快回来了!看见你…看见了我们就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