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我去省城送山货。事办得顺当,下午就弄完了。鬼使神差地,我没直接去车站,拐去了城南那片正在拆迁的乱胡同。听说那里鱼龙混杂,什么都有。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们。
天桥底下,背着光,一股馊臭味老远就能闻到。一个身影正佝偻着,几乎要钻进那个绿色的、油污斑斑的垃圾桶里翻找,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影子,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角。
我本能地想绕开。脚步却顿住了。
那翻垃圾的女人穿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头发脏得打了绺,粘在脸上。她哆嗦着手,从桶里捞出半块沾着污渍的面包,急切地往身边的小女孩手里塞。
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瘦得吓人,大眼睛嵌在瘦削的小脸上,身上一件单薄的旧衣服空荡荡的。她接过面包,却没立刻吃,只是抬头看着女人。
就在那一瞬,天桥上路灯惨白的光照下来,掠过女人的侧脸。
尽管肮脏,尽管凹陷脱形,那轮廓……我心脏猛地一停,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我往前挪了两步,脚步虚浮,踩在碎砖头上差点摔倒。我死死盯着那张脸,呼吸都停了。
是我姐。是沈玲。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槐花潭最水灵的姑娘,变成了天桥底下翻垃圾的野狗一样的女人。
她似乎察觉到有人,猛地抬起头,浑浊惊恐的眼睛对上我的。她先是茫然,然后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手里的半块发霉饼干掉在地上。
她身后那个小女孩受惊了,猛地躲到她身后,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裤腿,露出一双眼睛,惊恐地望着我。
那双眼睛……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清澈,眼角微微上扬,和十年前那个靠在歪脖子树上、用那种看似温柔实则算计的眼神看我姐的知青——周文斌,一模一样。
“姐……?”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几乎听不见。
沈玲像是被电击了,猛地一抖,下一刻,她不是认我,而是突然扑上来,脏污干枯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一股浓重的酸臭和汗馊味扑面而来。
她把我往暗影里拽,眼睛惊恐万状地扫视着四周,像是怕黑暗里藏着什么吃人的野兽。
“走……走……你快走!”她声音嘶哑,气音急促,全是 panic,“别让他看见!别让他看见你!”
“谁?姐,是谁?我是小峰啊!”我反手抓住她硌人的胳膊,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来,“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成这样了?爹娘都没了……我带你回家!”
听到“爹娘没了”,她身子猛地一僵,眼里闪过一片彻骨的茫然和痛苦,但立刻被更大的恐惧覆盖。她更紧地抓住我,拼命摇头,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冲出道道沟壑。
“不行……不行……回不去了……”她语无伦次,嘴唇哆嗦得厉害,“他就在附近……看着呢……他一直看着我们……”
她猛地低下头,看着那个紧紧贴着她、吓坏了的小女孩,巨大的绝望淹没了她。
“他说……他说要是敢跑,敢跟人乱说……”她的声音低下去,变成一种破碎的、动物般的呜咽,“就把妞妞……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