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胸口残留着金属般冰冷的剧痛,意识却先一步在1992年潮湿闷热的夏夜里黏腻地苏醒。

酸腐的霉味、窗外家属区嘈杂的人声、劣质洗发水和工厂废料混合的酸馊气味——每一种感知都在尖叫着告诉她,这不是那间冻彻骨髓的冷库,也不是她临终前躺着的、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

苏蔓猛地从那张铺着破凉席的木板床上坐起,汗出如浆,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

借着窗外水房里透来的昏黄灯光,她看清了自己缩小了一圈、尚存少女稚气却已因劳累而粗糙的手掌,还有这间挤迫、熟悉又令人窒息的小屋。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缸,掉漆的木头柜子,墙上贴着的泛黄港星海报……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二十二岁这年,母亲突发重病,她走投无路向恋爱半年的男友周伟下跪借钱的这个夜晚!

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裹挟着前世的绝望与恨意汹涌而来。就是今晚,这三千块,利滚利的高利贷,把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被迫辍学,没日没夜地在周伟家那个污糟邋遢的食品加工厂里做工抵债,受尽屈辱。母亲最终因为延误治疗和忧愤交加,撒手人寰。而周伟,玩腻了她之后,转头就和她那个看似纯良的表妹林婉搅合在一起,卷走了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甚至在她试图举报工厂使用变质原料时,将她反锁在冷库里……

冻彻骨髓的冰冷似乎还残留在感官深处。

不行!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猛地跳下床,甚至来不及穿好鞋,趿拉着破旧的塑料凉鞋就冲出了家门。熟悉的厂区小路,昏暗的路灯下蚊虫飞舞,她跑得气喘吁吁,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不是累,是恨,是怕晚了一步就会再次坠入地狱。

还是那条肮脏的小巷。周伟那辆二手桑塔纳果然停在那里。

他穿着花衬衫、喇叭裤,头发抹得锃亮,斜倚在车头上,嘴角叼着烟,眯着眼,享受地睨着正跪在他面前、那个前世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

“……求求你,周伟,借我三千块,我妈等着这钱做手术……我以后一定还你,我给你打借条,我给你做工抵债……”

跪在地上的“苏蔓”哽咽着,声音破碎。

周伟慢悠悠吐了个烟圈,从裤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钞票,在手里掂了掂,发出诱人的沙沙声。

“蔓蔓,不是我不帮你,”他拖长了调子,故作为难,“三千块,不是小数目啊。你拿什么还?就你在服装厂那一个月一百五的工钱?啧。”

他俯下身,带着烟臭的热气喷在跪着的苏蔓脸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算计:“这样,钱,你拿去。借条嘛,按规矩来,利钱就按道上的算,再按个手印。以后……乖乖听我的话,嗯?”

就是现在!

滔天的恨意和濒死的绝望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灌满她的四肢百骸!

那个跪着的“苏蔓”猛地抬起头。

泪水瞬间蒸干,那双原本盛满哀求的杏眼里,爆射出冰冷骇人的厉光,灼得周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手里的烟都差点掉了。

“你……”

周伟被这骤然巨变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刚想呵斥。

却见“苏蔓”猛地站起身,因跪得久了,身体晃了一下,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骤然拔地而起的青竹,带着一股淬炼过的、孤绝的锐气。她目光扫过周伟手里那沓肮脏的、即将把她拖入地狱的钱,唇角勾起一抹极致冰冷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