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队伍在一片背风的巨大沙岩下扎营。经历了白日的惊魂袭杀,营地气氛格外凝重。巡逻的士兵增加了数倍,火把将营地外围照得亮如白昼,斥候如同幽灵般不断往返,搜索着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
伤员的帐篷里不时传来压抑的呻吟。那位为陈默挡箭的赤甲女将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随军大夫忙进忙出,面色沉重。
中央王帐内,油灯摇曳。
陈默、楚清秋、柳如丝三人相对而坐,中间的矮几上摆着简陋的食物,无人动筷。
“沙狐的出现,意味着萧衍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大漠深处。”楚清秋率先打破沉默,手指在铺在矮几上的简陋羊皮地图划过,“我们的行踪不再隐蔽。前往鹰嘴绿洲的计划必须改变,那里很可能已设下埋伏。”
柳如丝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道:“萧老贼手段狠辣,既然出手,便不会只有一波‘沙狐’。前路艰险,我们需要更稳妥的路线,以及……更快的速度。”她抬眼看向陈默,“小默,你意下如何?”
陈默低着头,用一块布巾慢慢擦拭着那顶沾了血污和沙土的胡杨木王冠,动作专注而缓慢。听到问话,他动作停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女将军……她叫什么名字?”
楚清秋和柳如丝都愣了一下。
楚清秋蹙眉:“她叫阿如汗,兀鹫部第一勇士,赤焰骑的统领。你问这个做什么?当务之急是商议……”
“她会死吗?”陈默打断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楚清秋。
楚清秋被他眼中某种执拗的东西钉住,顿了一下,才硬邦邦地回答:“弩箭无毒,但伤及筋骨,失血过多。若熬过今晚,便能活。”
帐内再次沉默下来。
陈默低下头,继续擦拭着王冠,将那点血迹一点点擦去,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今天……差点死了。”
楚清秋和柳如丝都没有说话。
“她也差点为我死了。”陈默的目光看向帐外,似乎能穿透毡布,看到伤员帐篷里的情景,“那些士兵,也死了很多。”
他深吸一口气,将擦拭干净的王冠放在矮几上,发出轻微的“哒”一声。
“你们告诉我,我是前朝血脉,身负重任,关乎天下。”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平静,却又带着穿透力的审视,轮流看向楚清秋和柳如丝,“可今天,要杀我的,是当今权倾朝野的首辅。而救我的,是一个昨天才认识我、只因为我给她烤过肉、给她部族指过路的部落女将军,还有……你们。”
他的语气里没有感激,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冰冷的剖析。
“楚清秋,你护着我,是因为楚家的忠君承诺?还是因为,只有我活着,你楚家军‘匡扶正统’的大旗才立得起来?”
楚清秋脸色一沉,握紧了拳:“陈默!你——”
“柳如丝,”陈默不给她反驳的机会,转向另一边,“你呢?前朝密探,守护我十八年,是出于对旧主的忠诚?还是因为,我这个人,是你手里最能搅动风云、为你达成某种目的棋子?”
柳如丝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她看着陈默,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却没有立刻回答。
油灯噼啪作响。
“你们都说天下苍生,都说江山社稷。”陈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疲惫的弧度,“可我今天看到的,只是杀戮和死亡。有人要杀我,有人为我死。而这一切,都源于你们强加给我的这个身份。”
他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们:“告诉我,除了这个身份,除了被人利用的价值,我这个人,陈默,到底算什么?在你们眼里,在那些为我死去的人眼里,甚至在你们那个所谓的‘天下’眼里?”
这个问题,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直刺核心。
楚清秋胸膛起伏,她猛地站起身,剑鞘与甲胄碰撞发出脆响:“陈默!你休要混淆视听!国之不国,何以为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无大义,你我皆如蝼蚁,今日不死于沙狐,明日亦可能死于乱兵流寇!这非是你一人之事!”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近乎信仰的坚定:“我楚清秋效忠的是胤朝正统,是能结束这乱世、还天下太平之人!你若非那人,我绝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既然是的,便责无旁贷!至于其他……”她语气稍顿,扭过头,“……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陈默重复了一遍,声音轻飘飘的。
柳如丝忽然轻笑了一声,打破了紧绷的气氛。她站起身,走到陈默身边,没有靠太近,声音恢复了那股子慵懒,却透着冷意:“小默,你长大了,会问这种问题了。”
她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红唇轻启:“这世道,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忠诚与背叛,利用与真情,哪儿就分得那么清呢?”
“我护你十八年,有奉命而为,也有……习惯使然。看着你从那么小一点,长成如今模样,就算养只小猫小狗,也有几分感情不是?”她语气轻佻,眼神却深不见底,“至于以后……你若能成事,我自然是从龙之功,富贵荣华。你若不成……”
她直起身,理了理衣袖,嫣然一笑:“姐姐我自然有脱身的法子。这道理,你如今该懂了。”
她说得赤裸而残忍,毫不掩饰其中的算计和凉薄。
陈默看着她们两个。
一个将“大义”和“责任”刻进骨血,可以为此牺牲一切,包括他个人的意志。
一个将“利益”和“生存”玩弄得炉火纯青,真情假意混作一团,随时可以抽身而退。
而他,就是被夹在这两者之间的那个“象征”。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抖动。
楚清秋和柳如丝都皱起了眉。
笑了几声,他停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脸上再无任何情绪波动,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疲惫和清醒。
他拿起那顶王冠,重新戴在头上。
“路线你们定。速度加快。”他站起身,不再看她们,“我去看看阿如汗。”
说完,他掀开帘子,走出了王帐,将楚清秋的愕然和柳如丝深邃的目光,甩在身后。
帐外,夜凉如水。
寒风吹过,他头顶的王冠冰冷依旧。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心里彻底沉淀,或者……彻底死去。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而他,似乎终于开始学着,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以及身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