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丝的话语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散去后，留下的却是深水区经久不散的动荡。陈默无法再以从前的眼光看待楚清秋那冷硬下的忠诚，也无法再将柳如丝的笑容仅仅视作妩媚的伪装。
黑石城的运转依旧高效。楚清秋整军卓有成效，新编练的“黑石营”已初具战力，巡逻队次第而出，将控制范围向外稳步推进。柳如丝的情报网络似乎也颇有收获，偶尔会有风尘仆仆的信使趁夜入城，带来只言片语的消息。
但陈默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某种无形的隔阂正在加深。
议政厅内，关于下一步战略的争论变得频繁。
楚清秋主张稳扎稳打，依托黑石城险要，全力消化此次胜果，肃清内部，广积粮，缓称王。“根基未稳，贸然出击，若遇挫败，人心易散。当以守成为主，徐图后计。”她手指点在地图上黑石城的位置，语气斩钉截铁。
柳如丝则轻摇团扇（不知她从何处弄来的），笑吟吟地提出异议：“妹妹此言差矣。兵贵神速，岂能坐困孤城？萧衍新败，西疆震动，正宜携大胜之威，主动出击，拔除周边那些仍在观望或忠于萧衍的小股势力，迫其归附。如此，既能扩大纵深，获取补给，亦可示天下人以我辈锐气，吸引四方豪杰来投。困守一隅，终非长久之计。”
两人观点鲜明对立，往往争得面红耳赤，虽不至于撕破脸，但殿内气氛时常降至冰点。支持楚清秋的多是军中稳健将领和部分老成持重的部落首领；而一些渴望军功的新晋军官和部分激进的部落勇士，则更倾向柳如丝的方案。
陈默被夹在中间。他深知楚清秋的稳妥有其道理，黑石城底子太薄，经不起大的折腾。但柳如丝的话也并非全无诱惑，机会之窗稍纵即逝，一味保守可能错失良机。
他的每一次裁决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在刀尖上跳舞。无论倾向哪一方，都能感受到另一方向投来的、若有深意的目光。楚清秋的目光带着审视，仿佛在衡量他是否具备雄主应有的魄力与远见；而柳如丝的目光则更复杂，有鼓励，有试探，有时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这种微妙的对立甚至蔓延到了日常。
楚清秋加强了陈默身边的护卫，明哨暗岗，几乎将他与外界隔绝，美其名曰“保护共主安全”，但陈默总觉得，那些警惕的目光，偶尔也会扫向柳如丝及其手下活动的区域。
而柳如丝，则似乎总能“恰好”地出现在陈默独处或巡视的时候，“不经意”地透露一些信息：比如某位楚家军旧部与京城仍有秘密联络的蛛丝马迹；比如楚清秋深夜独自擦拭那枚家传玉佩时，曾无意识地对月低语某些晦涩古老的音节；又比如，提醒陈默注意军中某些只效忠于楚家而非“共主”的潜在倾向。
这些话如同细小的毒刺，一点点扎入陈默的心里。他知道柳如丝目的不纯，但这些信息本身，却与他心中的疑窦隐隐吻合，让他无法全然无视。
信任，如同指间的流沙，正在一点点流失。
这日深夜，陈默心烦意乱，难以入眠，屏退护卫，独自一人登上黑石城一段残破的城墙。寒风凛冽，吹得王旗疯狂舞动，发出撕裂般的响声。
他望着城外无边的黑暗，只觉得这座正在复苏的城池，也仿佛被笼罩在一张更大的、无形的网中。而他，就是网中心那只被无数线牵引着的蝴蝶。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陈默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这种时候，总会是她。
“殿下又在忧心了？”柳如丝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意，她递过一个皮囊，“暖暖身子吧，新酿的沙枣酒，加了点安神的草药。”
陈默接过，灌了一口，辛辣中带着苦涩的回味。
“姐姐，”他看着远方，声音有些飘忽，“你说，如果我现在放下一切，带着阿如汗她们给我的那些金子，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个烤肉摊，还来得及吗？”
柳如丝愣了一下，随即掩口轻笑：“殿下说笑了。这世上，哪有能真正放下过去的地方？您的烤肉摊，只怕第一天开张，追兵也就到了。”
“是啊……”陈默叹了口气，“无处可逃。”
沉默片刻，柳如丝忽然道：“殿下可知，萧衍近日，从京城请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陈默心头一紧：“谁？”
“一位据说是‘观星阁’的遗老。”柳如丝的语气变得凝重，“观星阁，前朝钦天监下属一个极其隐秘的机构，据说专司观测星象，解读谶纬，甚至……沟通某些不可言说之存在。胤朝末年，观星阁因卷入宫廷秘案而被裁撤，人员流散。萧衍此时找来此人，绝非为了观星赏月那么简单。”
观星阁？谶纬？陈默立刻联想到了黑石城的符号，楚清秋的玉佩，还有那个关于“预言”的猜测。
“姐姐的意思是？”
“妾身怀疑，萧衍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或许不再仅仅将您视为政治上的前朝余孽，而是……某种更具体、更令他恐惧的象征。”柳如丝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他接下来的动作，可能会超乎寻常的激烈和……诡异。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如何准备？”
“或许……”柳如丝的目光投向城内楚清秋居所的方向，“……该设法了解更多。比如，楚家那枚玉佩的真正含义？又或者，黑石城这些遗迹，是否还隐藏着其他我们尚未发现的秘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我的殿下。”
她又是在引导他去探究楚清秋的秘密。陈默感到一阵疲惫。
“我知道了。”他淡淡回应，没有给出承诺。
柳如丝也不逼迫，只是笑了笑：“夜深露重，殿下保重身体。您可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她翩然离去，留下陈默独自面对寒冷的夜风和更寒冷的未来。
就在这时，城墙下方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出。玄色斗篷，按剑而立，正是楚清秋。她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她抬头望着城墙上的陈默，月光洒在她冷峻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两人隔空对望，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寒风呼啸着穿过城墙的裂隙，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信任的基石，已然出现了细微却致命的裂痕。而黑石城的未来，也在这无声的对视中，蒙上了一层更加不确定的阴影。
暗潮，已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澎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