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知道我是什么……前朝遗落的那个唯一血脉?”
话音落下,呼啸的寒风卷过绿洲,却吹不散那凝固的死寂。百万大军的跪拜犹在眼前,山呼海啸的“请共主整顿河山”似乎还在耳畔轰鸣,可篝火旁的中心,空气却像是冻住了。
柳如丝坐在白骆驼上,纤细的手指绕着缰绳,面纱下的唇角似乎弯了弯,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反而更添了几分幽深。“小默默,”她声音依旧柔媚,却剥去了所有玩笑的糖衣,露出内里冰冷的铁芯,“有些债,生来就背着,躲不掉的。”
楚清秋的剑还压在烤架上,剑身烫着羊肉,发出细微的焦灼声。她下颌线绷得极紧,眼神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陈默,不容他有半分退缩。“血脉即责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大胤朝三百载基业,万民期盼,岂容你一味逃避?”
陈默看着她们,又缓缓环视周围。兀鹫部的萨满早已重新跪伏下去,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些刚刚还为他烤肉的“神迹”而狂热的部落战士们,此刻在无边无际的铁甲大军威慑下,连大气都不敢喘,眼中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又无比疲惫。穿越而来,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富贵荣华于乡野。青楼里察言观色、曲意逢迎,不过是为了活下去。逃到这大漠,烟熏火燎地烤肉,也不过是想换一种方式活下去。
可他们偏偏不让他活。她们,还有她们背后那看不见的、名为“血脉”和“责任”的巨手。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挤不出半点声音。目光落回那只烤糊的羊腿上,焦黑的痕迹丑陋刺眼。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不是去碰楚清秋的剑,而是撕下了那一小块烤焦的肉,慢慢递到嘴边。
油脂和焦炭混合的古怪气味冲入鼻腔。
他张嘴,咬了下去。
苦涩、焦糊味瞬间弥漫口腔,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感。他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着,喉结艰难地滚动。
所有人都看着他这突兀的举动,不明所以。
楚清秋眉头紧蹙。柳如丝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咽下那口糟糕的肉,陈默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平静地迎上楚清秋:“称帝?”
然后转向柳如丝:“还是风流债?”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与嘲弄:“你们摆出这百万铁骑,告诉我我是那见鬼的前朝血脉,把我架在这火上烤……然后,就只给我两个女人的选项?”
他的目光扫过那黑压压的、依旧跪伏着的军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破音:“这百万人的性命!江山社稷!你们告诉我,这些东西,是能用一个‘娶’字,还是用一个‘称帝’的口号,就能轻轻巧巧扛起来的?!”
篝火噼啪一声爆响。
楚清秋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握着剑柄的手指收紧。柳如丝绕着缰绳的手指也顿住了。
陈默猛地将手里剩下的焦肉砸进火堆,溅起一蓬火星。
“我陈默!”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几乎是吼了出来,“在醉仙楼学了十七年怎么伺候人!怎么赔笑脸!怎么看人眼色!逃到这大漠,学了三个月怎么把肉烤得不那么难吃!你们现在告诉我,我是那劳什子皇子皇孙?要我去整顿河山?拿什么整?用烤羊肉串的技术去跟朝堂上那些豺狼虎豹斗吗?!还是用我这张脸去感化敌军?!”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不是想哭,而是极致的愤怒和无力。
“你们找我?”他惨笑一声,“你们找一个最废物、最没用的傀儡,有什么用?就因为这该死的血脉?!”
怒吼声在绿洲里回荡,压过了火焰的燃烧声,甚至让远方的军阵出现了一丝轻微的骚动。
楚清秋的剑尖微微垂下几分。她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围着肮脏的围裙,脸上沾着油污和炭灰,眼睛通红,像个被抢走了最后一口食物的野狗,愤怒又绝望。这和她想象过无数次的、得知身份后或震惊、或狂喜、或肩负重任的皇子形象,截然不同。
柳如丝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那点虚假的媚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复杂的疲惫:“小默,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陈默猛地扭头看她,“姐姐,你夜里对着信鸽说的那些话,真当我一次都没听见吗?那些‘京中动向’、‘遗老联络’、‘时机将至’……你每次给我带好吃的,哄我开心,是不是都在看我这‘招牌’长得像不像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柳如丝嘴唇动了动,竟一时无言。
楚清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声音恢复了冷硬:“陈默,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局势危急,天下……”
“天下与我何干!”陈默打断她,声音嘶哑,“我只想问,如果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今天是不是就被楚将军你这百万铁骑踏成肉泥了?或者被柳姐姐你骗得骨头都不剩?”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就在这时,那位一直匍匐在地的兀鹫部老萨满,忽然用苍老嘶哑的声音激动地高呼起来:“共主!共主息怒!预言所示,不会有错!您便是那天选之人!您手中的香料权杖……”他指的是陈默那两把油腻的铁钎和调料罐,“……便是明证!您引领我们找到水草,赐下神食,这便是天意!”
“天意?”陈默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那望不到尽头的大军,“那他们呢?他们也是天意?天意就是让你们所有人,逼着一个只会烤肉的人去送死?!”
他环视众人,目光从楚清秋、柳如丝、萨满、部落战士、以及远方沉默的军阵上扫过,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和孤立。
所有人都需要他,需要他这个“身份”,需要这具“血脉”承载他们的期望、野心、信仰,或者仅仅是……活下去的希望。
唯独没有人需要陈默。不需要他的意愿,他的恐惧,他微不足道的、只想安稳度日的梦想。
“好……”他点了点头,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平静,“好一个天意。”
他不再看任何人,弯腰,默默捡起掉在烤架下的那两把铁刀,用围裙慢慢擦拭着上面的油污和沙土。
楚清秋和柳如丝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确定和棘手。
她们预想过他的抗拒、恐惧,甚至贪图富贵后的欣然接受,却独独没料到是这般被彻底逼到角落后的、绝望的平静。
陈默擦干净了刀,将其插回腰间。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
他走到那只烤得最好的全羊前——那是他原本打算给自己留的宵夜——拿出小刀,熟练地片下最肥美的一块后腿肉,拿出怀里一张干饼,将肉夹好,甚至还撒了点剩下的辣椒面。
然后,他捧着这个简陋的肉夹馍,无视了周围所有惊愕、疑惑、甚至惊恐的目光,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利剑和远方的千军万马,走到一块背风的石头旁,坐了下来。
他低下头,专心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
整个绿洲,百万大军,两位身份尊贵的女子,无数部落民众,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共主”、“殿下”、“希望”,坐在石头旁,啃着一个肉夹馍。
唯有篝火仍在不知疲倦地燃烧,映照着他沉默而倔强的侧影,和一片无比诡异的寂静。
楚清秋的剑,还僵在半空。
柳如丝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骆驼的鬃毛。
那口焦糊的羊肉,似乎还哽在所有人的喉头,苦涩难言。
血脉的重量,第一次具象化地压了下来,沉得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而他,只是沉默地,啃着那个肉夹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