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陈默吃完了最后一口饼,咽下有些干硬的馍和已经微凉的肉。他舔了舔沾着油渍的手指,动作仔细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整个王朝格局的冲突从未发生。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土,看也没看楚清秋和柳如丝,径直走向那座临时为他搭建的、最厚实的王帐——虽然在他看来,不过是个大点的毡毛帐篷。

走到帐门口,他脚步停了一下,没回头,声音平淡无波:“要谈,就进来。不打仗,就让你的人,还有她的人,后退十里扎营。吓着我的……嗯,‘子民’了。”

说完,他掀开帘子,弯腰钻了进去。

帐外,楚清秋和柳如丝再次对视一眼。

楚清秋冷哼一声,手腕一抖,长剑呛啷归鞘。她目光扫过那些战战兢兢的部落民,又冷冷瞥了一眼柳如丝身后那些气息阴沉的玄甲军,扬声道:“楚家军听令!后撤十里,扎营警戒!”

“喏!”边军将领轰然应诺,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潮水般退去,纪律严明,丝毫不乱。

柳如丝轻笑一声,声音又恢复了那股慵懒媚意,却只对着楚清秋:“妹妹治军,还是这般雷厉风行呢。”她侧过头,对身后玄甲军中一位戴着青铜面具的将领微微颔首。

那面具将领沉默地一挥手,黑潮般的玄甲军也开始无声后撤,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

压力骤减。兀鹫部的萨满和战士们这才敢大口喘气,不少人直接瘫软在地。

楚清秋不理会柳如丝的暗讽,率先大步走向王帐。柳如丝轻提裙摆,从白骆驼上翩然跃下,也跟了过去。

帐内,陈默已经点亮了油灯。他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简陋的木盆里洗手,仔仔细细地搓掉指甲缝里的油污和调料粉末。帐中央摆着一张矮几,几张兽皮垫子,再无他物。角落里堆着他逃出来时带的那个破旧包袱,还有几件部落献上的、他根本没动过的华丽衣袍。

他洗手的动作很慢,很认真,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楚清秋和柳如丝进来,他也没转身。

楚清秋环视这简陋至极的“王帐”,眉头皱得更紧。柳如丝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角落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旧包袱。

“说吧。”陈默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用一块粗布擦干,终于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到底怎么回事。一件件,说清楚。”

他在一张兽皮垫子上坐下,示意她们也坐。

楚清秋按着剑柄,挺直脊背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你是大胤哀太子唯一存世的嫡子。十八年前宫变,太子妃携刚出生的你逃出京城,流落民间,最终隐匿于醉仙楼。太子妃早逝,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柳大家……”她看了一眼柳如丝,语气硬邦邦的,“……并留下了信物和部分忠于太子的旧部联络方式。”

柳如丝优雅地跪坐在另一张垫子上,接口道,声音柔和了许多:“姐姐我嘛,确实是前朝安插在醉仙楼的暗桩,主要负责保护和联络。只是没想到,夫人去得那么早……小默,这些年,姐姐并非全然虚情假意。”她笑了笑,有些涩然,“给你带的点心,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口味,夫人以前常做。”

陈默手指蜷缩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波动:“继续。”

“京中局势已变。”楚清秋语气沉肃,“当今皇帝昏聩,宠信奸佞,朝政腐败,民怨沸腾。北境蛮族蠢蠢欲动,西疆也不安稳。三个月前,首辅萧衍发动政变,软禁了皇帝,清洗朝堂,大肆捕杀忠良及……与前朝有关联者。”

柳如丝点头:“萧衍老贼手段酷烈,宁错杀不放过。醉仙楼已被盯上,我不得不提前发动,联系各地旧部与……楚将军。”她看向楚清秋,“楚家世代深受胤朝皇恩,清秋妹妹的祖父,更是哀太子的太傅。楚家军,是如今唯一还能与萧衍抗衡的力量。”

楚清秋迎着陈默的目光,坦然道:“我楚家忠的是大胤正统。找你,辅佐你重夺江山,是责任,亦是承诺。”她停顿了一下,声音略低,“逼你上进,是希望你有自保之力,而非……绝非有意折辱。”

陈默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兽皮垫子的毛边。

原来如此。

所有的异常都有了答案。为什么青楼老板之子能安然长大,为什么花魁对他格外关照,为什么将军之女会对他“另眼相看”甚至逼他读书习武。

一场精心策划了十八年的保护与等待。只等他这个“真龙”长大,或者……等到时机成熟,将他推出去,成为那面招展的旗帜。

“你们需要我这个名头。”陈默抬起眼,声音干巴巴的,“需要前朝太子的嫡子这面旗,来师出有名,来招兵买马,来对抗那个……萧衍?”

“是。”楚清秋毫不避讳,“但不止。大胤气数未尽,天下思胤者众。你需要站出来,凝聚人心。”

柳如丝柔声道:“小默,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关乎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关乎天下苍生。”

又是天下苍生。陈默感到一阵反胃。

他扯了扯嘴角:“如果我不答应呢?你们是不是就要‘清君侧’,顺便把我这个‘被奸臣蒙蔽’或者‘不幸夭折’的前朝血脉,也一并清掉?”

帐内空气瞬间冻结。

楚清秋猛地握紧剑柄,指节发白,眼中闪过怒意:“你!”

柳如丝按住了楚清秋的手臂,看向陈默,目光复杂:“小默,别说气话。我们若真有此心,何必千里迢迢来寻你?萧衍的悬赏令,你的画像,早已传遍天下。没有我们,你在这大漠,也活不了多久。”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冰冷的现实。

陈默看着她们。一个冷硬如铁,执著于责任与承诺;一个笑里藏刀,算计着人心与局势。她们目的相同,却又似乎彼此提防。

而他,就是被她们同时选中,又都无法完全控制的那个关键棋子。

他忽然觉得很累。

“我要想想。”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你们出去。”

“陈默!”楚清秋豁然起身,“时间紧迫!”

“出去!”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让我一个人待着!”

柳如丝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拉了拉楚清秋的衣袖:“让他静静吧。有些事,终归要他自己想通。”

楚清秋胸口起伏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出了帐篷。柳如丝跟在她身后,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陈默依旧闭着眼,靠在帐篷支柱上,脸色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

帘子落下,隔绝了内外。

帐外,寒风呼啸。

帐内,陈默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挣扎。

他走到角落,打开那个破旧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点散碎银两,还有一本他闲来无事写的“烧烤配方大全”和“沙漠求生笔记”。

他拿起那本笔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他昨晚才写下的字迹,还带着烤肉的油烟味:

【此地绿洲稳定,兀鹫部可用,烤肉生意日进斗金,再攒三个月,或可向南迁徙,寻一小国买田置地,安稳度日……】

他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在那行字上,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划着。

直到墨迹彻底污浊了纸张,再也看不清原来的梦想。

油灯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帐外远处,传来了楚家军和玄甲军安营扎寨的隐约号令声。

新的时代,似乎正带着铁与血的味道,无可抗拒地向他逼来。

而他,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