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绪二十六年的秋老虎格外凶,把运河的水晒得懒洋洋的,连带着岸边的芦苇都蔫头耷脑。陈家渡的老槐树下,陈守义蹲在青石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杆是用了三十年的老竹子,被摩挲得油光锃亮。

他望了望远处灰蒙蒙的天,云层压得很低,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河面上。码头上停着几艘乌篷船,船工们赤着膊在跳板上挪腾,脊梁上的汗珠滚进黝黑的皮肉里,洇出一道道深色的痕迹。风里裹着水腥气和煤渣味,那是下游码头烧蒸汽船的味道——这年头,连运河上都开始跑铁家伙了。

“爹,该点灯了。”

陈守义回头,看见女儿晚意挎着竹篮站在槐树下。她穿着月白布衫,袖口洗得发毛,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正轻轻擦着额角的汗。十七岁的姑娘,眉眼像极了她娘,只是眉宇间总带着股沉郁,像是被这运河的水汽泡透了。

“还早。”陈守义磕了磕烟锅,火星落在青石板上,倏地灭了,“等最后一班船过了再说。”

晚意没再说话,把竹篮放在石桌上,里面是刚烙好的麦饼,还冒着热气。她蹲下身,帮父亲整理摊在地上的渔网。网眼上挂着几片干枯的水藻,是昨天收网时缠上的,她用指甲一点点抠下来,动作轻得像怕弄疼了渔网。

陈守义看着女儿的侧脸,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十年前,晚意娘就是在这渡口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秋老虎天,她去对岸给生病的婆婆送药,坐的乌篷船刚到河心就翻了,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药包的油纸,浸透了水,糊成一团。

从那以后,陈守义就多了个规矩。每天日头落尽,他都要在渡口的老槐树上挂一盏马灯,灯芯挑得亮亮的,照得码头前的水面一片昏黄。他说,是给晚意娘照路,怕她黑夜里找不着回家的路。

其实码头上早有了电灯,去年镇公所派人拉的线,玻璃罩子的路灯,一到晚上就亮堂堂的,比马灯亮十倍。可陈守义不依,非要挂他那盏铁皮马灯,说是电灯太晃眼,照得人心里不踏实。

“张叔家的船回来了。”晚意忽然抬头,望着河面上出现的黑点。

陈守义眯起眼,果然看见一艘乌篷船正摇摇晃晃地靠过来,船头站着个精瘦的汉子,正是张老五。他是跑短途的,每天往返于陈家渡和上游的李家集,专拉些杂货。

“守义哥,借个火!”张老五老远就喊,嗓门洪亮得能穿透水汽。

陈守义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等张老五跳上岸,递了过去。张老五点着旱烟,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在他脸前散开,露出眼角的皱纹。

“今儿个不太平。”张老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下游过了好几艘兵船,荷枪实弹的,说是要去南边剿义和团。”

陈守义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两年,“义和团”三个字像河里的浮萍,到处都是。前阵子听说邻县的教堂被烧了,洋毛子杀了好几个村民,官府派兵去弹压,结果两边打了起来,死了不少人。

“世道要乱啊。”陈守义叹了口气,烟杆在手里转了个圈。

张老五没接话,目光落在晚意身上,顿了顿,才说:“守义哥,我跟你说个事。镇上李掌柜家的儿子,在县里学堂念书的那个,托我问问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