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六九年的北大荒,风是带着刃的,刮在脸上,生疼。林晚是跟着最后一批知青的大卡车颠簸到的建设兵团三连。车斗里挤得喘不过气,满眼是灰扑扑的衣裳和茫然的脸。土地辽阔得吓人,天穹压得极低,一条灰线直通到看不见的远方。

一下车,脚跟还没站稳,劈头就是一嗓子冷斥:“磨蹭什么!列队!”

那声音不高,却像颗冰锥子,瞬间刺穿了嘈杂的人声。林晚一哆嗦,抬头看见个穿着洗得发白军装的男人站在不远处,身姿笔挺得像白杨树,眉眼锋利,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线,帽檐下的眼神扫过来,冻得人骨髓都发寒。

这就是负责安置他们的边防排长,陆沉戈。

接下来的日子,这片苦寒之地所有的严酷,林晚觉得,都具象化成了陆沉戈这个人。他训他们站军姿,北大荒的风裹着沙子往眼睛里灌,林晚腿肚子打颤,稍微一晃,他冷冽的目光立刻钉过来,毫不留情:“林晚,再加十分钟!”他查内务,她好不容易揉搓出来的被子被他单手拎起,抖开,皱巴巴摊了一炕。“重叠!豆腐块!这就是你们知识青年的水平?”他吼人时并不总是大声,那种压低了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权威和否定,反而更让人头皮发麻。

林晚怕他,怕得要命。夜里躲在被窝打着手电偷看从城里带来的那本《普希金诗选》,是她唯一喘息的缝隙。那书页间还残留着一点城市油墨的香气,能让她暂时忘了手上的冻疮和肩膀的酸肿。

可这点秘密也没藏住。那天下工,陆沉戈径直走到她铺前,手一伸:“拿出来。”

林晚脸唰地白了,手指绞着衣角,还想挣扎。

“别让我说第二遍。”他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

书被抽走了。他随意翻了两页,嘴角似乎往下撇了一下,像是嘲讽。然后合上书,塞进自己的军大衣口袋,转身就走。

林晚盯着他冷硬的背影,眼眶又酸又胀,却死死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她知道了,这个男人,他讨厌一切柔软、文弱的东西,包括她,包括她视若珍宝的诗集。他和这北大荒一样,只有坚硬的冻土和无情的风。

日子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艰苦和压抑中滑过。秋去冬来,北大荒的冬天是真能冻死人的。

那天夜里,暴风雪毫无预兆地就来了。狂风像疯了的野兽,嚎叫着撞击宿舍单薄的木门和窗户,要把这小小的房子撕碎、吞掉。煤油灯早就被吹灭了,屋里黑得吓人,女知青们挤在炕上,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瑟瑟发抖。

突然,一阵沉重又急促的砸门声盖过了风声!

“开门!快!”

女孩子们吓得尖叫,缩成一团。那声音……是陆沉戈?

林晚的心提到嗓子眼,连滚带爬地下炕,哆嗦着拉开门闩。

一股风雪裹着一个冰寒的身影猛地撞进来。他几乎站立不稳,浑身是雪,军大衣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手上全是凛子划出的血痕,狰狞可怖。他急促地喘着气,白汽一团团从他口中喷出。

是陆沉戈。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硬塞到林晚手里。那东西还带着一点他胸膛残存的体温,烫得她手一抖。

“拿好!”他的声音比外面的风刀雪剑还要冷硬,带着急促喘息下的命令口吻,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她根本来不及读懂,他便猛地转身,又一次扎进门外那片能吞噬一切的狂暴黑暗里。

门被狂风猛地掼上。

屋里死寂,只剩下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

林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的油布包沉甸甸的。她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颤抖着一层一层打开。

油布剥落,露出熟悉的封面。

是那本《普希金诗选》。

她猛地捂住嘴。书页被翻得有些旧了,但保存得极其完好。她颤抖着翻开。

每一页的空白处,每一行诗句的间隙,全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那不是随意涂画,是工整到近乎刻板的字迹,写着词语的解析,背景的注解,甚至还有俄文原文的对照。那些字,一个个,力透纸背,像是要把所有的知识、所有的理解,都刻进这薄薄的纸张里。

他一笔一划,为她写下了整本书的注解。

风雪声仿佛一瞬间退得很远。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原来他不是讨厌。

……

第二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春风,一夜吹绿了荒原。林晚拼了命地复习,那本写满注解的诗集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偶尔会在连部遇见他,他依旧是那副冷硬的模样,只会问一句“复习得怎么样”,得到回答后,便再无他话,只是有时会留下几个用报纸边角料仔细包好的烤土豆或窝头。

通知下来的那天,整个连队都轰动了。林晚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离开的前夜,她收拾好简单的行李,那本诗集放在最上面。她想到连部跟他道个别,说声谢谢。脚步却在营房后那棵老榆树下停住了。

他站在那里,身后是苍茫的夜色,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光点明明灭灭。

风吹过,带着远方的寒意。

林晚张了张嘴,那句“谢谢”和“再见”在喉咙里滚了又滚。

他却猛地扔了烟蒂,一步上前,手臂铁箍一样将她狠狠摁进怀里。他的军装硌着她的脸,带着浓烈的烟草和风霜的气息。他的心跳又重又急,擂鼓一样敲击着她的耳膜。

林晚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

他在发抖。

良久,他松开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踉跄。他的声音哑得厉害,砸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冻硬的石头:

“走了,就别回头。”

天蒙蒙亮,拖拉机突突地响着,载着考上大学的知青离开连队。林晚坐在车斗里,紧紧抱着行李。远远地,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站在连部门口,像一座沉默的碑,望着这边。

风很大,吹得他衣角翻飞。

她死死咬着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她记住了他的话。

没回头。

一眼都没有。

……

三十年后,林晚站在肃穆的军区干休所灵堂里。四周花圈环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衰老混合的气息。中间玻璃棺椁里躺着的人,头发银白,面容平静,却依旧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冷硬轮廓。他曾官至少将,一生未婚。

组织上的人交给她一个沉甸甸的旧铁盒,说是陆老将军嘱咐一定要交给她的。

盒子很旧了,边角有些锈迹。她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没有什么私密的东西。一枚枚军功章,擦得锃亮,摆放整齐。几封边防线上的公函。最底下,用一块老旧的军绿色绒布仔细包着什么。

她拿起那包东西,一层层揭开。

触手冰凉,沉甸甸的。

是一把老旧的五四式手枪。保养得极好,枪身泛着冷硬的蓝光。

她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冰凉的枪身,翻转过来。

枪托内侧,靠近击锤的地方,被人用极其精细的刻工,刻着两个小小的字——

林晚。

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看不清的日期:1969.冬。

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她的指尖,那刻痕的凹槽,深得像要烙进她的骨血里。

灵堂里安静得可怕。

外面好像起风了,吹得窗户呜呜地响,像极了三十多年前那个暴风雪的夜晚。

她仿佛又听见那冷硬如铁的命令砸在耳边——

“走了,就别回头。”

她一直很听话。

所以她从未知道,她走向广阔天地、再无回首的每一步,都踩在他沉默如磐石的守望里。他一生缄默,把她刻在枪托上,藏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与他所有的荣誉和使命,一同封存。

直到这一刻,才由死亡,亲手交付。

林晚站着,一动不动。那冰冷的铁块在她掌心,重得她几乎托不住。

窗外,是北京秋日高远辽阔、湛蓝如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