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深了。黑土地彻底苏醒,浩浩荡荡的绿意铺满视野,风吹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劳作依旧辛苦,但空气中开始涌动一种不同于寒冬的、生机勃勃的躁动。

关于大学可能要恢复招生的小道消息,像春风里裹挟的草籽,悄无声息地飘散开来,落在每个知青的心田上,痒痒的,带着某种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仓库里、地头歇晌时、熄灯后的宿舍,窃窃私语的内容渐渐变了,数理化公式和政史地要点,开始取代家长里短和思乡愁绪。

林晚的心也被这风吹得鼓胀起来。她去团部图书室的次数更加频繁,目标明确地搜寻着一切可能作为复习资料的书籍。那本写满陆沉戈隐秘批注的《立体几何详解》几乎被她翻烂,那些冷静的标记是她迷茫时最可靠的航标。

她开始更系统地自学。煤油灯耗得飞快,手指被铅笔磨出新的茧子。遇到实在啃不动的硬骨头,她还是会硬着头皮去办公室问。陆沉戈的态度依旧,解答精准,言简意赅,从不延伸,解答完便示意她离开,仿佛这只是他诸多繁忙事务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但林晚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书架上关于数理化和文史的书籍,似乎比以前稍微好拿取了一些。有一次,她问到一道涉及苏联农业政策的政治题,他解答完后,沉默了几秒,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内部印刷的《苏联经济模式述评》递给她。

“这个,或许有参考价值。下周三还我。”他的语气公事公办,眼神并没看她,而是落在桌上的报表上。

林晚接过那本还带着油墨味的小册子,心脏重重跳了一下。这是内部资料,按规定不能外借。

“谢谢排长。”她低声说,将册子小心地抱在怀里,像护着一簇微弱的火苗。

他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挥挥手。

这种隐秘的、近乎地下接头般的知识传递,让林晚在沉重的复习压力下,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支撑。她学得更拼了,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汲取着一切养分。她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不仅仅是为了离开,更是为了不辜负那些沉默的守护和悄然的铺路。

*  *  *

并非所有人都乐于见到这种变化。

知青点里,暗流开始涌动。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就像悬在饿狼眼前的肉,稀少而珍贵。表面的团结友爱底下,竞争和猜忌的蔓草悄然滋生。

林晚因为扫盲课和之前边境事件的表现,在连领导和一些老职工那里印象不错,无形中成了某些人眼中的潜在对手。

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起初只是隐约的暗示,说某些女知青心思活络,不好好接受改造,净想着走捷径。后来,话就变得难听起来。

一天傍晚,林晚从图书室回来,刚走到女宿舍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几个尖利的声音。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天天抱着书本,好像就她有文化似的。” “可不是,听说老往连部跑得可勤快了,问题可真多啊……” “哼,什么问题非得晚上去问?谁知道是去问问题,还是去‘问’别的什么?” 一阵刻意压低的、暧昧的嗤笑声响起。

林晚的脚步钉在原地,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她听出那几个声音,是平时几个干活偷懒、却最会在人后搬弄是非的女知青。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同屋一个性格泼辣的女知青忍不住出声呵斥。 “哟,这就护上了?谁不知道她给你补过课,收买人心呗?说不定啊,那推荐名额早就内定给她了,就咱们还傻乎乎地干活呢!”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污水,泼得她浑身发冷。她紧紧攥着怀里那本刚从图书室借来的《政治经济学》,指甲掐进了封面。

她最终没有推门进去。转身,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连队后面那片白桦林边。夕阳把树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

委屈、愤怒、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羞耻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她靠着冰冷的树干,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为什么努力想要变得更好,也会招来这样的恶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附近停下。

林晚猛地抬起头。

陆沉戈站在几步开外,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被风吹落的鸟巢,小心地放回树杈上。他做完这一切,才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林晚却觉得自己此刻的狼狈和脆弱,一定毫无保留地落入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她慌忙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红了的眼眶。

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沉默的白杨,投下安静的阴影。

远处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更衬得林间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冷硬,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下个月,连里要选送两个人去团部参加工农兵学员预备班选拔考试。”

林晚怔怔地抬起头。

“名额,凭考试成绩定。”他看着远处起伏的地平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进林晚的耳朵里,“真金不怕火炼。流言蜚语,吹不倒实心的麦穗。”

他说完,目光极快地在她脸上扫过,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白桦林。

没有一句安慰,却比任何安慰都有力量。他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他用他的方式告诉她,路在那里,凭本事去走。

林晚看着他那挺拔如松的背影消失在林木尽头,心里的冰冷和委屈,忽然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坚定的暖流冲散了。她慢慢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和草屑,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  *  *

预备班选拔考试的通知正式贴了出来,连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报名的人不少,明里暗里的较劲更加激烈。

林晚屏蔽了所有杂音,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最后冲刺的复习中。她甚至申请了晚上在仓库角落多待一会儿,就着那盏昏暗的电灯看书。

考试前夜,她复习到很晚,脑袋昏沉沉的,心里充斥着临考前的焦虑和自我怀疑。她合上书,走出仓库,夜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抬头,却看见陆沉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窗户开着,他背对着窗户,正站在墙边那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抱着手臂,一动不动,像是在研究什么,又像是在沉思。

他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而专注。

林晚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外黑暗中,看着那个背影。他就像这北大荒的守夜人,沉默地扛着所有的责任和重量。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陆沉戈忽然转过身。

四目相对。隔着窗户,隔着昏暗的灯光。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想躲开。

他却并没有露出被打扰的不悦,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平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她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言语的动作,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她所有的焦躁和不安。

她也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脚步沉稳地走向宿舍。心里那片慌乱的潮水退去了,只剩下月朗星稀的平静。

考试在团部礼堂进行。气氛严肃得让人窒息。试卷发下来,林晚深吸一口气,拿起笔,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沉默点头的背影。

她沉下心,开始答题。

题目很难,远超乎她的预期。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涉及了很多她自学时囫囵吞枣的内容。她绞尽脑汁,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做到最后一道物理大题时,她完全卡住了。那是一道关于电路和电磁感应的综合题,图形复杂。她尝试了各种公式,都找不到突破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已经有人开始交卷。

冷汗顺着她的脊背往下滑。难道就要倒在这里?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目光无意中扫过试卷的角落。那道题的电路图旁边,有一个极其细微的、用铅笔轻轻点下的标记——一个箭头,指向图中一个容易被忽略的节点。

这个标记的方式……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想起那本《立体几何详解》里,类似的标记曾精准地提示过辅助线的位置!

是巧合吗?

她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沿着那个箭头提示的节点重新分析电路结构。一瞬间,堵塞的思路豁然开朗!那些散乱的公式和原理瞬间各归其位!

她飞快地写下解题步骤,笔尖几乎要擦出火花。

交卷的铃声响起时,她刚好落下最后一个字。

走出考场,阳光刺眼。她浑身虚脱,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她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结果很快公布。红榜贴在团部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林晚挤在人群里,心跳如擂鼓。目光从上到下急切地搜寻着。

找到了!

她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二个!

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周围有相熟的女伴抱住她又笑又跳。

她咧开嘴想笑,眼眶却先湿了。

视线模糊中,她仿佛在人群外围,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他并没有靠近红榜,只是远远地站着,像完成了一次例行的巡视。目光似乎朝她这边扫了一眼,然后便转身,迈着一贯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喧闹的人群。

仿佛她的成功与否,与他并无干系。

但林晚知道,那个电路图角落的铅笔箭头,绝不是什么巧合。

他再一次,用他沉默而精准的方式,为她拨开了迷雾,推了她最关键的一把。

回到连队,祝贺和羡慕扑面而来,当然,也夹杂着几道复杂甚至嫉妒的目光。但林晚已经不在乎了。

晚饭后,她独自一人走到连部后面。夕阳正好,给一切景物都镀上了温暖的金边。

她看见陆沉戈正站在马厩旁,亲自给那匹驮马刷毛。他的动作很仔细,有力的手臂来回运动,马儿舒服地打着响鼻。

林晚停下脚步,没有上前。

他只是专注地刷着马,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一件事。夕阳勾勒出他冷硬侧脸的轮廓,也柔和了他周身那种一贯的冷厉气息。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心里那片北大荒的天空,从未如此刻这般辽阔而明亮。她知道,通往未来的路,已经在他沉默的护航下,在她自己的奋力拼搏中,露出了第一道清晰的地平线。

而那个沉默的护航者,依旧像远方的山,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一切皆与他无关。

只有风,吹过麦浪,带来远方模糊的歌声和泥土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