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国二十三年秋,秦岭余脉的深山总被一层化不开的雾裹着。雾是灰青色的,沾在松针上能凝成黄豆大的水珠,滴在青石板路上闷出细碎的“嗒嗒”声,连太阳出来都要迟上两个时辰——山脚下的石洼村,就嵌在这雾里,像块被雨水泡软的老面团,软塌塌地贴在山根下。

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树干得两个壮汉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雾里,叶子上总挂着潮气。傍晚时分,树下本该是烟袋锅子火星、纳鞋底麻线声混在一块儿的热闹地,可最近半年,气氛总带着股冷意——自打去年王二嫂家的狗蛋没了,没人再敢提深山,更没人敢提慈云观。

“李伯,您说……狗蛋是不是真撞上观里那东西了?”王二嫂坐在槐树根上,手里的针线半天没动,指腹反复摩挲着鞋底上的针脚,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眶还红着。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缝了块补丁,那是狗蛋生前穿旧的衣服改的。

蹲在一旁的李老汉磕了磕烟杆,铜烟锅碰在青石板上“叮”地响了一声,火星子在雾里闪了闪。“二嫂,这话可不敢乱说。”他往四周看了看,才压低声音,“上月我赶夜路去邻村送菜,离观还有半里地,就看见个白影飘在门口,头发拖到地上,风一吹跟挂了一地白布条似的。我还听见‘呜呜’的声儿,像你哭狗蛋那样,又像娃娃闹,吓得我菜篮子都差点扔了!”

“可不是嘛!”旁边纳鞋底的张婶手猛地一抖,针尖戳进指腹,血珠渗出来滴在米白鞋面上,像颗小红豆。她赶紧用嘴吮了吮,声音发颤,“我家柱子前儿个跟小三子去山边放牛,远远瞅见观的方向有光,回来就发高烧,嘴里喊‘白衣阿姨给糖吃’,请了三个先生都没用,最后还是我往观那边烧了纸,才退了烧。”

这话刚落,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小调,调子敞亮得能穿透雾气,还混着斧凿的闷响。“木为骨,钉为魂,鲁班门下镇乾坤……”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个穿靛蓝短褂的汉子背着黑木箱子,从山道上慢悠悠走下来。汉子约莫三十来岁,肩宽背厚,个子得有六尺高,站在屋里像根立着的檀木。他脸上一道浅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疤色淡褐,却不显凶,反而添了股硬朗劲儿。手里攥着半截桃木楔子,指腹反复蹭着楔子尖儿,木屑还沾在指缝里。

“是张木匠!”小三子眼睛一亮,低喊出声。他去年跟着张九钉修祠堂,见过这人赤手空拳掏马蜂窝的本事,心里早就把他当英雄。

张九钉走到老槐树下,放下背上的黑木工具箱。箱子是乌木做的,边角磨得发亮,能照出人影,箱盖右上角刻着“鲁班门”三个阴刻小字,填了朱砂,红得像血。他往石墩上一坐,石墩被压得“吱呀”响,从怀里掏出个粗面干饼,咬了一大口,嚼得“咯吱”响,饼渣掉在衣襟上也不在意。

“李老汉,借碗水。”他声音洪亮,嚼饼的动作没停,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二嫂身上,“听说山里有座慈云观?我今晚去那儿歇脚。”

这话一出,老槐树下瞬间静了,连雾都像凝住了。李老汉赶紧起身拉住他的胳膊,烟杆都忘了拿,语气急得发颤:“张木匠,可使不得!那地方是凶地!夜里能听见女人哭,还闹白影,你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