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药铺的门板新上了层清漆,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阿芷踮脚擦拭着“济世堂”的木牌,指腹抚过被岁月磨平的纹路,忽然觉得这三个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甸甸的。木牌边缘还留着去年冬天被冻裂的细缝,当时沈砚之用竹篾细细补过,此刻在光线下几乎看不见,却像刻在她心里似的,清晰得很。

“在发什么呆?”沈砚之端着两碗药汤从里屋出来,白汽氤氲了他的眉眼,把那双总是带着清寒的眸子蒸得柔和了些。“刚熬好的润肺汤,加了蜜枣,你和张叔都得喝。”

阿芷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口。这几日沈砚之总在熬各种汤药,说是入秋该补身体,其实她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事做。自城门口宣读判决那天起,他就很少提及沈家的事,每日坐诊、配药、教她认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夜里那扇窗的灯,总比以前亮得更久,偶尔还能听见他低低的翻书声,直到后半夜才歇。

“沈先生,”阿芷小口啜着药汤,甘草的甘甜味压过了苦,却压不住心里的那点忐忑,“沈家那边……不去看看吗?”

沈砚之正往药柜里摆药瓶的手顿了顿,药勺在碗里轻轻搅动,褐色的药汁泛起涟漪:“老宅子被官府封了,账册、田契都得清点,没个把月解封不了。再说,也没什么可看的。”

话虽如此,他眼底掠过的那丝落寞却瞒不过人。阿芷想起前几日整理他药箱时,从夹层里掉出的那本《沈氏药经》,里面夹着张泛黄的药方,字迹娟秀,旁边用朱笔批注着“砚儿幼时体弱,此方需每日一剂,不可断”,想来是他母亲的手笔。那页纸边角都磨得起了毛,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药铺,落在柜台前的青石地上,照出浮动的尘埃。药铺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穿着体面的宝蓝色绸缎马褂,袖口镶着银丝边,手里提着个描金漆的礼盒,进门就对着沈砚之拱手作揖,动作标准得像戏文里演的:“沈少爷,在下是沈府的老管家,奉了老太太的命来请您回府。”

沈砚之正在给一位卖菜的大叔诊脉,手指搭在对方腕上,头也没抬:“我不是什么沈少爷,这里是济世堂,看病抓药请排队。”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指尖却在大叔腕上微微一顿——那是他察觉异常时的习惯,阿芷记得清楚。

老管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故意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少爷,老太太知道您这几年受委屈了。她日夜盼着您回来,眼睛都快哭瞎了,前几日还咳得直不起腰,就盼着能亲眼看看您……”

“让开。”沈砚之放下脉枕,终于抬眼,目光冷得像淬了冰,“我娘在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沈府的老太太,与我无关。”他拿起桌上的药方纸,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都带着寒意,“张大叔,你这是风寒入里,我给你开三副药,每日一剂,煎的时候放三片姜。”

老管家被他眼里的寒意吓得后退半步,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沈砚之手里的药杵重重砸在药碾子上的声音打断。“咚”的一声,药材碎屑飞溅,惊得药铺里的人都缩回了脖子。“再敢提沈府半个字,就别怪我不客气。”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冰砸在地上,裂得脆生。

老管家灰溜溜地走了,礼盒被忘在门口的台阶上,红绸带在风里孤零零地飘。药铺里的病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多问,抓药的抓药,问诊的问诊,只是看沈砚之的眼神多了些探究,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等最后一个病人走了,阿芷才发现他攥着药杵的手在抖,指节泛白,连指缝里都嵌进了药渣。

“沈先生……”她递过帕子,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没事。”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收拾药柜,背影却比平时佝偻了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

夜里,阿芷被噩梦惊醒。梦里又是那片黑漆漆的乱葬岗,沈砚之被一群黑衣人围着,她拼命往前跑,却像陷在泥里,怎么也挪不动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拖进黑暗里。她猛地坐起身,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得院子里的老槐树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她披衣起身,想去看看沈砚之是否安好,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他坐在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块“砚”字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刻痕。月光洒在他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霜,只有喉结滚动时,才能看出他不是尊石像。

“睡不着?”他抬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阿芷在他身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望着天边的月亮。月亮被云遮了一半,朦朦胧胧的,像只含着泪的眼。“沈先生,你是不是很想家?”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芷以为他不会回答,药圃里的虫鸣都唱了好几轮,才听见他低声说:“以前总觉得沈府太大,规矩太多,吃饭要端着架子,说话要绕着弯子,连走路都得踩着地砖缝,想逃出来喘口气。”他把玉佩凑到眼前,借着月光看上面的纹路,“可真到了无家可归的时候,才发现那些讨厌的规矩,原来也是种安稳。”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娘总说,医者仁心,不管对谁都要留三分情面。可我现在才明白,有些情面,是要人命的。”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二房的人闯进家门时,老太太就站在廊下,手里攥着佛珠,却一声没吭。

阿芷想起二房的狠辣,想起乱葬岗的枯骨,想起黑衣男人胸口的血,心里一阵发寒。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像小时候被吓到了,就悄悄攥住娘的衣角那样。他的胳膊很凉,她就用自己的手裹住,一点点焐着。

几日后,赵府派人送来了帖子,是张洒金的红帖,边缘绣着缠枝莲,烫金的“谨备薄酌”四个字闪得人眼晕。说是请他们去府上赴宴,一来庆祝沈砚之沉冤得雪,二来感谢他救了赵家少爷的命。

沈砚之本想直接把帖子扔了,却被阿芷爹劝住:“去看看吧,赵家少爷那孩子是真心念着你好,再说赵老爷子也帮过咱们,不去显得不懂礼数。”

阿芷也觉得该去,倒不是为了礼数,是想亲眼看看那个被“牵机引”折磨的少年如今怎么样了。

赵府的宴席办得很热闹,朱红的灯笼从门口一直挂到后院,亮得像白天。来的宾客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穿的戴的都闪着光,见了沈砚之,纷纷端着酒杯上来敬酒,一口一个“沈少爷”,听得阿芷耳朵都快起茧子。

她偷偷看沈砚之,见他应对自如,笑容温和,举手投足间带着种说不出的气度,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可只有她注意到,他握酒杯的手指每次都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尤其是有人提起“沈府产业”“将来打算”时,他眼底会飞快地掠过一丝冷意,像石子投进冰湖,瞬间又冻上了。

宴席过半,赵老爷子拉着沈砚之去了书房,说是有要事相商。阿芷坐在席间,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却没什么胃口。旁边的赵家少爷凑过来说:“阿芷姑娘,别担心,我爷爷是想跟沈大哥说两家合作的事。”

“合作?”阿芷夹了块没见过的糕点,放在嘴里,甜得发腻。

“是啊,”少年笑了笑,脸色比上次在小楼里红润了许多,眼睛也亮了,“我爷爷说,沈大哥的医术好,又懂药材,想和他一起开家大药行,把《沈氏药经》里的方子都做出来,让更多人受益。”

阿芷心里一动,这倒是件好事。可她总觉得,沈砚之未必愿意。他连沈府的东西都不愿碰,又怎会想掺和这些生意场的事?

果然,没过多久,沈砚之就从书房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眉头拧得紧紧的,像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他径直走到阿芷身边:“我们走。”

“不等老爷子了?”阿芷连忙放下筷子,心里咯噔一下。

“不必了。”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转身就往外走,长衫的下摆扫过椅子腿,带得杯盘叮当作响。

坐上马车,阿芷才敢小声问:“老爷子说什么了?”

沈砚之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指节抵着眉心,像是很累:“他想让我入赘赵家。”

“什么?”阿芷惊得差点跳起来,“入赘?”

“嗯。”他睁开眼,眼底全是冷意,“说什么两家联姻,才能稳固地位,还能让沈家的医术有个依靠。他还说……”沈砚之顿了顿,声音沉得像块石头,“让你留下当丫鬟,给赵家少爷端茶倒水。”

阿芷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气又委屈,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想起自己跟着沈砚之学认药、学诊脉,想起那些在药铺里忙忙碌碌的日子,想起他说“我们是一起的”,怎么到了赵老爷子眼里,就只是个能随意打发的丫鬟?

“他怎么能这么说!”她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所以我拒绝了。”沈砚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眼神里有歉意,“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不关你的事。”阿芷摇摇头,用力抹了把眼睛,忽然觉得这繁华的赵府,这满桌的山珍海味,还不如巷子里小药铺里的一碗白粥温暖。至少在药铺里,没人会把人分三六九等。

回到药铺,沈砚之把自己关在屋里,很久都没出来。阿芷爹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刚太平没几天,麻烦就找上门了。赵家是好意,可这好意也太沉了,咱们接不住。”

小石头拿着个拨浪鼓跑过来,鼓面上的红漆掉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姐姐,沈大哥是不是不高兴?我把这个给他玩好不好?”他举着拨浪鼓晃了晃,咚咚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亮。

阿芷摸了摸弟弟的头,心里酸酸的:“好,你去送给他。”她知道,小石头最能哄人开心,上次沈砚之咳嗽得厉害,小石头缠着他讲了半夜的故事,他的咳嗽都轻了些。

小石头咚咚咚地跑到沈砚之门口,踮脚敲了敲门:“沈大哥,你看我这个!”没过多久,屋里就传来他咯咯的笑声,还有沈砚之低低的说话声。阿芷走过去扒着门缝看,见沈砚之正陪着小石头玩翻绳,手指灵巧地翻出个蝴蝶的样子,小石头拍着巴掌叫好,他脸上的阴霾散了些,嘴角甚至还带着点笑。

“沈大哥,你看我翻的像不像小蝴蝶?”小石头举着自己的成果,得意洋洋。

“像,比蝴蝶还好看。”沈砚之笑着说,指尖又翻出个新花样,“你看这个,像不像药圃里的薄荷?”

阿芷站在门口,忽然觉得,不管外面有多少风雨,有多少人想把他们拉进那些弯弯绕绕里,只要这屋里的笑声还在,只要沈砚之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就什么都不怕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之推掉了所有应酬,连巡捕房王统领的邀请都婉拒了。他专心经营药铺,每天天不亮就去药材市场挑药材,回来后坐诊、配药,傍晚就教阿芷认药、写药方,日子过得简单又充实。

他把《沈氏药经》里的方子都整理了出来,挑了些适合平民百姓的,像治风寒感冒的、拉肚的、小孩出疹子的,都工工整整抄在纸上,贴在药铺墙上,说是“济世方”,谁来要都给抄一份,分文不取。

药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每天都排着长队,有来看病的,有来求方子的,还有专门来道谢的——前阵子码头有个搬运工从高处摔下来,骨头都露出来了,别的大夫都不敢接,沈砚之给他清创、接骨、敷药,没几天就能拄着拐杖走路了,今天特意提着只老母鸡来谢他。

阿芷跟着他忙前忙后,抓药、记账、熬药,虽然累得腰酸背痛,却觉得很踏实。沈砚之教她的也越来越多,不仅是认药,还有诊脉、开方,甚至是怎么看人脸色,怎么应对难缠的病人。

“你看这个脉,浮而有力,是风寒感冒初期,用麻黄汤加减就行,记得要加生姜,去寒。”他握着她的手搭在病人腕上,指尖的温度透过她的皮肤传过来,“别紧张,就像平时摸小石头的脉一样。”

“记账要清楚,一分一毫都不能错,不然病人会觉得你不实在,下次就不来了。”他看着她写的账本,指着其中一处,“这里,张婶买的甘草是五钱,你写成三钱了,得改过来,下次仔细点。”

“遇到胡搅蛮缠的,别跟他吵,先稳住他,给他倒杯茶,实在不行就找巡捕房。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有理走遍天下。”有次遇到个醉汉闹事,说药铺的药是假的,沈砚之就是这么做的,最后醉汉被巡捕带走,还一个劲地道歉。

阿芷把他的话都记在心里,看着自己写下的药方越来越工整,看着药铺的账本记得清清楚楚,心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渐渐明白,沈砚之教她的不只是医术,还有立足于世的本事,是想让她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自己站稳脚跟。

这天下午,药铺快关门时,沈府的老管家又来了。这次没提让沈砚之回府,也没带礼盒,只是从怀里掏出封信,双手递过来,声音带着点恳求:“这是老太太让我交给您的,她说……您看完再做决定,不管您怎么选,她都认。”

沈砚之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信。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却泛黄发脆,显然放了很久。字迹歪歪扭扭,抖得厉害,看得出来写信人很用力,甚至有些笔画都戳破了纸。

阿芷忍不住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砚儿吾孙,见字如面。三年前之事,奶奶知你恨我,恨我懦弱,恨我没能保住你爹娘。可我若不假装糊涂,二房怎会放松警惕?我偷偷给你娘报信,让她带你走,谁知送信的人被他们截了……是我害了她啊……”

“这三年我日日受着良心的谴责,夜里总梦见你娘质问我,为什么没护好你。我不敢死,怕到了地下见你爹娘,更怕二房的人对你赶尽杀绝。我只能忍着,偷偷收集他们的罪证,等着能为你爹娘报仇的那天……”

“奶奶老了,活不了几年了,眼睛也快瞎了,就盼着你能回来看看,看看你爹娘的牌位,看看沈家最后的根……那宅子,那些产业,你要便要,不要便捐了,奶奶都听你的……”

沈砚之的手指抖得厉害,信纸被捏得变了形,指腹按在“是我害了她啊”那几个字上,像是要把纸戳穿。他猛地站起来,往门外走,脚步踉跄,差点被门槛绊倒。

“沈先生!”阿芷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我去沈府。”他的声音哽咽,眼眶通红,“我去看看……我爹娘的牌位。”

阿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有些结,总得亲自去解开;有些债,总得亲眼去了断。她松开手,轻声说:“我等你回来。”

沈砚之在沈府待了整整一天。等他回来时,天色已黑,街灯的光映着他的脸,眼睛红肿,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都过去了。”他对阿芷说。眼里带着些许温柔与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