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二十六年,神都洛阳的冬日,来得比往年任何一载都更酷烈、更决绝。仿佛天帝震怒,将整座北地的严寒尽数倾倒于此。朔风如无形的巨兽,挟着碎玉般的雪屑,自邙山之巅咆哮而下,越过冰封的洛水,穿过巍峨的宫阙,最终灌入城西一道被世人遗忘的窄巷。
那巷子名为“一线天”,名中虽有天光,却终年幽暗。两侧的青瓦屋檐如老僧垂眉,低得几乎要压上行人的头顶,檐上积雪凝成冰棱,森然如剑,在晦暗天光下闪着幽幽的冷芒。巷子狭长而曲折,仿佛是巨人挥刀在洛阳这块巨大的锦缎上划出的一道伤口,深可见骨。岁月流转,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愈发阴森,滋生出无数关于鬼魅与亡魂的传说。寻常百姓,便是白日也绕道而行,更遑论此等大雪封城的时节。
巷子尽头,蜷缩着一间比两侧屋檐更显低矮的铺子。它像是被巷子的阴影吞噬了一般,若不留神,便会错过。铺子门前悬着一方 木牌,饱经风霜,漆色剥落殆尽,露出木质本身的苍白。牌上以一种古拙而瘦劲的字体刻着两个字——“骨笛”。字迹深处,积着陈年的尘垢,混着新落的雪,看去竟有几分像干涸的血迹。
铺中只住着一个老翁。无人知其姓氏,亦无人晓其来历。他仿佛与这条巷子一同诞生,亘古便在此处。人们只知道,他卖的笛子与众不同。寻常笛子或为竹制,或为玉雕,而他的笛子,通体呈现一种乳白的、近乎于凝脂的色泽,温润之中,却又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有好事者曾壮胆问过,老翁只说是北地异兽之骨。然巷陌间的流言蜚语,却在更深的夜里低声传递着另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那是人骨。死于非命、怨气不散的人骨。
大雪彻底封锁洛阳城的第三日,天地间只余下风雪的呼号。一个书生踉跄着,几乎是爬进了“一线天”巷。他姓顾,单名一个清彦,字少游。本是江南吴郡人士,出身书香门第,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千里迢迢赴京赶考。岂料行至偃师地界,竟遇上一伙专在雪天作案的响马,不仅盘缠被洗劫一空,连御寒的冬衣也被剥去,只剩下一卷被揉搓得破烂的《昭明文选》和一件早已被雪水浸透的单薄儒衫。
此刻的顾清彦,早已没了江南才子的风流倜傥。他面色青紫,嘴唇干裂,一头长发被风雪冻结成缕缕冰凌,狼狈地贴在颊上。寒风如无数把锋利的小刀,一遍遍剐着他的皮肉,深入骨髓。他的手指早已失去知觉,连握住那卷破书的力气都将告罄。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截即将熄灭的残烛,在这片茫茫的白色中,随时都会倒下,被大雪掩埋,成为来年春天洛阳城外某处无名的野冢。
绝望之际,他瞥见了巷子尽头那间铺子。门缝里,一线微弱而温暖的黄光,如风中残豆,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希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到门前,举起已经僵硬如木石的手,轻轻叩了三下。
叩门声在死寂的巷中显得异常清晰,又迅速被风雪吞没。门内一片沉寂,顾清彦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就在他以为这最后的希望亦将破灭,准备委顿于地,听天由命之时,“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木门向内拉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