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杂着陈旧木头、潮湿泥土以及某种奇异烛油气味的暖气扑面而来,让顾清彦几乎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而昏厥。门后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翁,他披着一件毛色斑驳的旧狐裘,那狐裘的年岁恐怕比顾清彦还要大,多处已经秃了,露出灰败的皮板。老翁的脸庞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蜡黄色。然而,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却异常明亮,亮得不似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倒像两簇在暗夜中幽幽燃烧的鬼火。
他静静地打量着门外的顾清-彦,那目光锐利而复杂,像一个经验老到的顾客在审视一件货物的成色,又像一个孤独的匠人在辨认一张尘封记忆中久别重逢的脸。
“进来吧。”半晌,老翁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枯骨在摩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笛管漏风般的颤音,钻入顾清彦的耳中。
顾清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屋子。身后的门被缓缓关上,将风雪的咆哮彻底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屋内的陈设简陋到了极点。靠墙是一铺土炕,炕上铺着一张看不出原色的旧毡。屋子中央是一张矮脚方桌,桌腿上雕着些模糊不清的缠枝纹样。桌上,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旁边整齐地摆放着七八支骨笛。这些骨笛长短不一,但色泽都是一般无二的乳白,在烛光下泛着象牙般柔和的光晕。
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一支比其他所有骨笛都要长出一截的。它被单独放置在桌子最里侧,笛身光洁如新,仿佛时时有人摩挲。与众不同的是,它的笛尾处,用一根红得发黑的丝线,系着一缕干枯的乌黑长发。那缕头发在微弱的气流中轻轻晃动,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顾清彦被老翁扶着,缩在尚有余温的炕角,他将冻僵的双手凑近烛火,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刺骨的麻痒从指尖传来,痛得他几乎要叫出声。
老翁没有多言,转身从角落的小泥炉上取下一个陶罐,倒了一碗冒着白气的热水,递到顾清彦面前。那碗是粗陶的,碗沿还有个缺口。顾清彦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传来,让他几乎落泪。
他大口大口地喝着热水,一股暖流从喉间直入腹中,四肢百骸的僵硬似乎也开始慢慢消解。他这才稍稍定下神来,打量着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老人。
老翁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小马扎上,昏暗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他那张本就沟壑纵横的脸更显诡谲。他没有看顾清彦,而是伸出干枯如鹰爪般的手,拿起了桌上那支系着黑发的长笛。他的手指在笛身上缓缓滑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后生,你可知晓,这笛子,是用谁的骨头做的?”老翁忽然开口,似笑非笑地望着顾清彦。
顾清彦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弄得一怔,握着碗的手停在半空,不知如何作答。他想起巷里的传闻,心头不禁泛起一丝寒意。
老翁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低声道:“是我最亲的人。”他的眼神不再看顾清彦,而是穿过他,望向了虚空中的某一点,那两簇鬼火般的亮光仿佛瞬间沉入了幽深的古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悲伤。“她走的时候,还很年轻。年轻得……像一朵还没来得及盛开就遇上霜冻的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