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而固执的鼓点,像是敲打着这座城市最后一点清醒的神经。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门后,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衰败气息混合的独特气味,冰冷而沉重。我站在302号特护病房门口,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工作牌冰凉的边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浓烈的药味瞬间包裹了我。房间中央,老人陷在宽大的病床里,薄得像一张被遗忘的旧报纸。床头灯惨白的光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是蜡黄的,紧贴着嶙峋的颧骨。唯独那双眼睛,浑浊却异常锐利,像两枚蒙尘但未锈蚀的钉子,在我推门而入的刹那,精准地钉了过来。
“出去。”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心电监护仪在他旁边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绿色的线条平稳地跳跃着。我走近几步,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陈老先生,我是新来的护工林晚,负责您接下来的……”
“我说了,出去!”他猛地打断我,枯瘦的手在被单上用力一抓,指关节绷得发白,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枯藤缠绕。那动作耗尽了他力气,他剧烈地咳起来,瘦弱的胸腔起伏得像要散架,每一声咳嗽都撕扯着病房里死寂的空气。我下意识想上前帮他顺气,脚步刚动,那钉子般的目光又刺了过来,充满了赤裸裸的抗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尊严。
“不需要你们这些‘关怀’!”他喘息稍定,从牙缝里挤出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碴,“离我远点!”
我僵在原地。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窗外不歇的雨声,还有那催命符般固执的“嘀——嘀——”声。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刮擦,最终停留在我工作服前襟的标识上,那眼神混杂着轻蔑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哼,”他鼻腔里哼出一声,带着一丝奇异的嘲讽,“又一个……来‘送’我的?”
我沉默着,没有后退。护工守则第一条:尊重病人的意愿,但更要看到意愿背后真正的需求。他的抗拒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就在这时,他浑浊的目光似乎掠过我的脸,落在床头柜上一个倒扣着的、边缘磨得发亮的相框上,眼神有刹那的闪烁,随即又强硬地转开。
僵持持续了漫长的几分钟。窗外雨声渐弱,天色在雨幕中透出一种沉郁的铅灰。他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疲惫开口,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像是敲打在铁砧上:“要留下?行。但只做一件事。”
他顿了顿,那锐利的目光再次锁住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命令:“每天早晨,给我刮胡子。要干净,要利索。像……”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咽下后面的话,但终究还是吐了出来,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颤音,“像我儿子说的那样,刮干净了,才像个……体面人。”
“体面人”。这三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吐出来,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仪式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在我心头激起沉闷的回响。我迎着他固执的眼神,点了点头:“好。”
清晨六点,铅灰色的光线艰难地渗进病房。我端着温热的毛巾和剃须工具走近床边。老人醒着,眼神比昨日更添了一层疲惫的浑浊,却依旧固执地睁着,望向天花板某个虚无的点。我将温热的毛巾敷在他枯瘦的下颌上,动作尽可能放轻。他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闭了闭眼,喉结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