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青萍坊市西门。
天色微熹，晨雾尚未散尽，空气中带着料峭春寒。
平日里略显冷清的西门外，此刻却已聚集了数百人。与数日前中央广场那人头攒动、喧嚣鼎沸的场面不同，此刻聚集于此的人群，气氛显得沉闷、压抑，甚至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焦虑与茫然。
他们大多衣衫朴素，甚至有些破旧，修为普遍在炼气初、中期徘徊，脸上带着常年为生计奔波的疲惫与风霜。眼神中，有对未来的微薄期盼，但更多的，是对未知考验的忐忑不安。
这些人，便是与云烟一样，或因灵根低劣、或因年龄偏大、或因别无长处，未能通过正式招新，却又因某种“特长”或“运气”，获得了杂役弟子试炼资格的人。
他们是被筛选下来的“次品”，是仙门庞大机器中最底层的、可能存在的“螺丝钉”。试炼之后，绝大多数人依旧会被淘汰，打回原形，只有极少数幸运儿或真正有“价值”者，才能获得那卑微的杂役身份，踏入仙门。
云烟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将自己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她依旧做着易容，脸色蜡黄，神情怯懦，与周围那些愁苦的散修并无二致。她小心地收敛着气息，将修为维持在刚入炼气三层的模样，毫不起眼。
她的手心微微出汗，紧紧攥着那枚粗糙的木牌，目光却锐利如鹰，悄然观察着四周。
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是西区摆摊时常见的散修，此刻也都一脸紧张。她也看到了几个衣着稍好、似乎来自小家族的子弟，脸上带着不甘与屈辱，显然对参加杂役试炼极为抵触。
更多的，是像她一样，沉默而麻木的大多数。
“肃静！”
一声冷硬的呵斥响起，蕴含着炼气后期的威压，瞬间压下了场间细微的嘈杂声。
人群前方，不知何时已出现了十余名身穿天衍宗外门弟子服饰的修士。为首一人，面色冷峻，目光如电，扫过在场众人，如同打量货物。
“奉宗门法令，主持此次杂役试炼。”那为首弟子声音毫无感情，“试炼内容有三：一测根骨耐力，二考心性毅力，三验所长之技。综合评定，择优录龋现在，所有人随我出发！”
没有多余废话，更没有鼓励。在这些外门弟子眼中，眼前的众人与凡人苦力并无太大区别。
队伍沉默地开拔，在那十余位外门弟子的监视下，离开坊市，向着青萍山脉外围一处指定的山谷行进。
路途不远，但气氛压抑。无人交谈，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喘息声在清晨的山谷间回荡。
云烟默默跟随，心中不断盘算。根骨耐力？她经过地心玉髓淬炼，应当不差。心性毅力？她历经生死，早已磨砺出来。所长之技？自然是炼丹，但需把握分寸，不可过于惊世骇俗。
约莫一个时辰后，队伍抵达一处雾气缭绕的山谷。谷口设有简易禁制，其内隐约可见一些布置好的场地。
“第一项，测耐力！”为首弟子指向谷中一条蜿蜒向上的、布满尖锐碎石和湿滑苔藓的陡峭山路，“自此而上，至山顶旗杆处，取回号牌。限时一个时辰。无法完成或超时者，淘汰！”
命令一下，人群一阵骚动。那山路极陡，且障碍重重，对炼气初期的修士而言，绝非易事。
“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数百人如同开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向山路，生怕慢了一步。
云烟没有争先，而是保持在队伍中游偏后的位置。她调动灵力，步伐稳健，巧妙地避开湿滑处和尖锐石块，速度不快，却异常匀速，保存着体力。地心玉髓改善后的体魄在此刻显现出优势，长途跋涉并未让她感到太过吃力。
一路上，不断有人因体力不支、脚下打滑或心急抢道而摔倒、受伤、甚至被后来者踩踏，惨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很快便被抛在后面。
云烟心如止水，不受干扰，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
当她抵达山顶，取到那枚写着“丙柒叁”的木牌时，时间刚过半个时辰。她并非最快的那一批，却也远远领先于大多数人。
下山时，她看到许多人在半山腰挣扎，甚至有人已然放弃，瘫坐在地，面露绝望。
第一关，她便以沉稳的表现，悄然超越了近半之人。
“第二项，考心性！”山谷另一侧，是一处布置了简陋幻阵的林地，“入阵者，需坚守本心，一炷香内不被幻象所迷，自行走出阵法者，合格。”
幻阵？云烟心中微动。经历过遗迹中的生死考验和神魂淬炼（虽然微弱），她的心志远比普通炼气修士坚定。
她踏入阵中，周围景物瞬间扭曲，各种幻象纷至沓来——有家族子弟的嘲讽羞辱，有狰狞妖兽的扑杀，有锦衣玉食的诱惑，甚至还有……锦城浑身是血、向她求救的凄惨模样……
云烟瞳孔一缩，心脏猛地抽搐，但立刻狠狠一咬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假的！都是假的！”她心中默念《九转丹心诀》中宁心静神的法门，守住灵台一点清明，无视所有幻象，凭借对能量波动的微弱感知，径直向着阵法生门走去。
不过百息时间，她便在监考弟子略显惊讶的目光中，第一个走出了幻阵！面色平静，眼神清澈。
这一下，顿时引起了小小的关注。能如此快破开幻阵，心志之坚，远超同侪。
接连两关的优异表现，让云烟的名字，悄然被记录在了重点关注名单之上。
“第三项，验尔等所长之技！”最后一关，设在一片空地上，摆放着各种简陋的工具和材料，“自报所长，现场演示！宗门会根据需求，评定价值！”
这才是决定性的环节！拥有一技之长，并且恰好是宗门所需，才是杂役弟子存在的价值！
众人纷纷上前，展示自己的能力。
有的演示灵植夫技艺，催生种子，辨别药性；
有的展示驯兽基础，与低阶灵宠沟通；
有的表演粗浅炼器，打造农具般的法器；
有的则显露制符天赋，绘制最低等的清洁符、火光符……
云烟默默观察着，心中已有计较。她不能表现得太差，否则前两关的优势尽失；也不能表现得太好，以免惹祸上身。
轮到她了。
她上前一步，低着头，用怯懦的声音道：“弟子……弟子略通丹道，会炼制一些低阶丹药。”
“哦？”负责考核的一位外门执事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炼丹人才确实稀缺，哪怕只能炼制最低等的丹药，“炼制何种丹药？成功率几何？品质如何？”
“回执事，目前仅能炼制凝血散、回气散等一品丹药，”云烟斟酌着词句，故意压低了自己的水平，“成功率……约五六成，品质……多是下品，偶有中品。”
她报出的数据，比实际水平低了一大截，显得“略有天赋”，却又“不算突出”，正符合一个自行摸索的低阶散修形象。
“现场炼制一炉凝血散。”执事指了指旁边准备好的、最普通的制式丹炉和一份品质很一般的药材。这是考验，也是确认。
“是。”云烟应道。
她走到丹炉前，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药材。她的动作刻意显得有些生疏和犹豫，点火、控温、投药、凝丹……每一个步骤都似乎勉勉强强，甚至故意制造了几次小小的惊险，让围观者都为她捏把汗。
最终，丹成。
她揭开炉盖，里面躺着五颗丹药。三颗下品，两颗中品。成功率“刚好”五成，品质也“符合”她所言。
“嗯，尚可。”那执事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还是记录了下来。能稳定产出中品丹，对于杂役弟子而言，已经算不错了。
云烟心中松了口气，退到一旁，再次低下头，仿佛因自己“平庸”的表现而有些羞愧。
三关考核全部结束。
数百参加试炼者，最终只有不足五十人留了下来，等待最终的裁决。其余人等，皆被无情淘汰，黯然离去。
留下的众人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时刻。
几位外门执事和弟子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手中的名单勾勾画画。
云烟的心也提了起来。她不确定自己刻意压制的表现，是否还能入选。
就在这时——
山谷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股清冷孤高的气息，如同冰莲绽放，瞬间笼罩了全场。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在一众外门弟子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正是冰莲仙子！
她依旧一袭白衣，面容冷艳，眸光清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的到来，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冻结，所有杂役候选者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几位外门执事连忙上前，恭敬行礼：“见过洛师姐！您怎么来了？”
冰莲仙子——洛冰璃，目光淡淡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了微微低着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云烟身上。
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依旧，却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此番杂役人选，关乎药园与丹堂琐务，我来看看。”洛冰璃的声音清冷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她伸出纤纤玉指，点向那名负责记录的执事手中的名单，“将考核记录予我一观。”
“是，师姐。”执事连忙恭敬地奉上名单。
洛冰璃接过名单，目光快速扫过，当看到“云烟”这个名字，以及后面“耐力上佳，心性坚韧，丹术尚可（成功率五成，偶有中品）”的记录时，她那冰封般的唇角，似乎极其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云烟，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女，我要了。不必入杂役院，直接入丹堂，为记名弟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候选者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云烟，眼中充满了震惊、羡慕、嫉妒，以及深深的不解！
记名弟子！虽然地位依旧低下，远不如外门弟子，但比起杂役弟子，已是天壤之别！至少有了正式的身份，可以接触到部分基础传承，有了向上晋升的通道！
这云烟何德何能？不过炼气三层，五行废灵根，炼丹表现也只是“尚可”，为何能得冰莲仙子如此青眼，破格直接擢升为记名弟子？！
就连那几位外门执事也愣住了，面露愕然。一名执事忍不住低声道：“洛师姐，这……是否符合规矩？她毕竟是五行灵根，修为也……”
洛冰璃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名执事，后者顿时如坠冰窟，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我丹堂缺人，我看她心性尚可，略具丹缘，故予其一个机会。”洛冰璃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规矩？我的话，便是规矩。”
不容置疑！
“是！谨遵师姐法旨！”几位执事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应下。
云烟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记名弟子？直接入丹堂？
这……这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甚至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洛冰璃为何一再对她另眼相看？仅仅因为那几颗凝血散？绝无可能！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洛冰璃。
恰好，洛冰璃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
四目再次相对。
云烟从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看到的并非赏识，并非善意，而是一种更加复杂难明的东西——仿佛是在审视一件有趣的工具，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淡漠，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算计？
这感觉让云烟心底发寒。
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不安，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感激：“弟子云烟，谢仙子……谢师姐厚爱！定当勤勉努力，不负所望！”
洛冰璃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身便欲离去。
临走前，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侧头对身旁一位执事随意吩咐道：“既入丹堂，便安排她先去照料‘净莲湖’畔的那片‘静心草’吧。那里清静，适合她。”
净莲湖？静心草？
云烟心中一动，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那执事闻言，脸色似乎变了一下，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恭敬应道：“……是，师姐。”
洛冰璃不再多言，在一众弟子簇拥下，飘然离去，留下满场惊疑不定的人群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云烟。
破格入取，福兮？祸兮？
前路，似乎并非想象中的坦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