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小脚为啥当不了先生章

第二章 小脚为啥当不了先生

小姑娘凑近了看我写字,很是惊疑的样子。

“婆婆你这字写得也太好了,以前怕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我低头看我写的字,行云流水,潇洒畅意。

沈崇明和舒情都写得一手好字,我想跟上他们,躲在阁楼里,也练了几十年的字。

这也是我出嫁以后第一次在人前写字,为了离婚。

沈崇明出院回家,我做了一大桌菜。

饭桌上依旧没有我的位置。

等他们都坐定,我拿出离婚登记,放在沈崇明面前。

“我要离婚。”

沈崇明抿着嘴,将登记表放在一旁,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

“阿水,我们都没有登记结婚,怎么离婚?”

舒情对我们的谈话并不关心,已经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曾几何时,沈崇明就连多看我一眼,她都要大发雷霆,控诉他的不忠不贞。

我恍然大悟。

原来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并不算成亲。

原来我和沈崇明自始至终都是路人。

那这四十三年,困住我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向他索取。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出要求。

“既然不是夫妻,那我白白给你们一家干了四十三年活,把工钱给我。”

他觉得荒唐,“你说什么?你照顾自己的儿孙,要什么工钱?”

“他们都叫我阿水。”

他的母亲,他们的奶奶,不是我。

是舒情,是沈崇明登记在册的爱人。

舒情婚后查出来不能生育,沈崇明就让我生了一个儿子。

我和沈崇明僵持不下,舒情忽然捂着肚子,冲进了厕所。

接着是沈原,还有他的妻子。

所有吃饭的人都捂着肚子,叫苦连天。

“你下毒?”沈崇明痛心疾首。

“巴豆而已。你如果再不给工钱,下次掺在饭里的,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你走了,就再不能回来。你不要后悔!”

06

我从沈崇明家搬了出来,拿着他给我的工钱,租了个小院子。

小院子杂草重生,我花了两天时间,将院子休憩整齐。

还用竹竿搭了高高的晾衣架。

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我要晒我的衣服,晒我的被子,晒我的裹脚布。

屋子不大,我却置办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桌子,以后是要交朋友的。

要和朋友四邻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还有了书柜,有了正儿八经的床。

离开了沈崇明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我最喜欢吃的,是包子。

难怪我以前总是熬夜蒸了一屉又一屉。

这天家里来了两个小偷,一人偷了我两个包子。

我拿起笤帚将他们赶到院子里,才发现是沈崇明的孙子和孙女。

包子塞进嘴里,鼓鼓囊囊的,像是偷灯油的小老鼠。

“为什么来我这里偷包子?”

我弯着腰问他们。

哥哥说:“因为饿,阿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新来了两个佣人,她们做饭都不好吃!”

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再回去了。”

妹妹鬼灵精怪,眼睛滴溜溜转。

“那......我和哥哥以后能找你吃饭吗?”

我点点头,“你们放学路过,可以来这里拿两个包子吃。”

两个小家伙儿每天都来。

最开始几天,他们吃到刚出锅的包子,就很开心。

可没过多久,便又开始挑剔。

顶着一双脏手,在每个包子面皮上留下漆黑的指印。

在物资匮乏的日子里,吃一半丢一半。

“阿水,怎么每天都是包子,吃都吃腻了!”

很快,我就听到了同样的抱怨。

我将碗重重一放,第一次对他们发了火。

“什么阿水,你们应该叫我奶奶!再不济,也该叫声婆婆。”

“我才没有你这样裹小脚的奶奶呢!”

小小的少年涨红了脸,恨不得蹦三尺高。

“那你们以后都不要来了,再也不要来吃我的包子。”

“谁稀罕!”

他们走了,我一个人吃掉了被弄脏的包子。

吵架的第二天,他们还是来了,没有进门,偷偷砸破了我的窗户。

第三天,又弄坏了我的门......

第四天,我在街角捡到了一只快要饿死的狗。

站起来有一人多高,却饿得像是一根油条。

他们说,它叫阿黄,因为太能吃,主人不要它了,也不让它回家。

它也不走,就守在这儿等主人回心转意。

怎么这么窝囊?

我“啧”了一声,把它带回了院子,喂它包子吃。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它摇了摇尾巴,我就当它同意了。

只是......阿黄这名字,和阿水一样,太不吉利。

正值日暮,橘色余晖披在他金黄色的毛发上,像是一块闪闪发光的黄金。

这么一条好狗,能吃能喝,威风凛凛,是看家护院的好手。

可不就是我在街上捡到的黄金?

“从今以后,你就叫捡金。”

不一会儿,捡金就帮我赶走了准时到访的不速之客。

07

两个小孩子头一次吃了瘪,回家就哭哭啼啼地向家长告状。

说阿水养了只大狼狗,看到他们就咬。

沈原连夜砸开了我的门。

“阿水,你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两个孩子是你带大的,你怎么忍心放狗吓唬他们?要是留下阴影了,你能负责吗?”

“你家两个孩子天天在我这儿糟蹋粮食,还砸坏了我的窗户,踢坏了我的门。”

我将罪证一一展示给他看,“既然来了,正好,赔给我。”

沈原找回了理智,意识到自己被那两个小坏蛋摆了一道。

话锋一转,带着些许可怜。

“阿水,回去好吗?你走以后,爸妈吵得越来越凶,没人敢去劝架,佣人来来走走,七八个了,没一个称心如意的。”

“哦,关我什么事。”

我迎着他的目光。

“我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不是谁的奶奶,为什么要是谁的佣人?”

“你们一家,是好是坏,跟我没有关系。”

夜深人静,我的声音不大,却传得清晰且遥远。

沈原狼狈地张望,让我小声一些。

“嘘!低声些,被人听见,丢人现眼!”

捡金看他不顺眼,冲他吠了两声。

他正愁有气没处撒,一脚将捡金踹的老远。

“你敢打它!”

我抄起笤帚,重重打在沈原身上。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打我的狗!”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是老娘生的,处处嫌弃老娘,狼心狗肺的破玩意儿!”

我追着沈原跑了三条街。

连打带骂,他越不想让人知道,我偏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沈原,有个小脚的娘!

08

我照常出门,多了不少人对我指指点点。

说什么的都有。

说我是弃妇,是童养媳,被人始乱终弃......

我走到哪儿,议论就跟到哪儿。

街角新开了个扫盲班,缺一个教书先生。

我去应征,负责招人的两个男人看着我笑。

我写了满满一黑板行书。

“我这水平,能教人不能?”

“能是能,”其中一个男人道,“可你一个女人家家的,还是个小脚,不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抛头露面算是咋回事?”

我指了指墙上挂的横幅和大字报。

“为人民服务的妇女,为建设国家贡献良多!”

“不分男女的朝阳事业,让妇女也能担当重任!”

“......”

我问:“这些是假的吗?我不是妇女吗?我不能当教书先生吗?”

“不是......只是你一个小脚当先生,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我是小脚,那又怎么了?”

“从来没有的事儿,就是错的事儿吗?”

“我的裹脚布裹在脚上,你们的裹脚布裹在眼睛上!”

我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

“去!把你们领导找来,我要和他说道说道。”

09

领导是个女同志,看见我写的字,当即拍板,让我去教扫盲班。

上课的第一天,我穿着新扯的布做成的衣裳,抹了很多头油,摇摇晃晃走进了课堂。

里面有二三十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所有的男人都盯着我的小脚,哄堂大笑。

“噗!果真是新时代了啊,小脚女人也能出来教书。”

“诶?咱们是不是要叫她先生啊,小脚先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嗬——呸”了一口痰,之后骂骂咧咧。

“奶奶个球儿,这年头谁都能教书了,老子走了!”

“一个小脚,能教大家伙什么?怎么裹小脚吗?”

“散了散了,在这儿听她上课,还不如回家种地。”

很快我的学生就走光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教室,讲了一整天的课。

下课以后,我提着蓝布兜回家。

舒情提着行李箱站在院门前,捡金冲她龇牙咧嘴。

“阿水,我离婚了。”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和沈崇明离婚了,我实在想念你做的饭菜,就来了。”

“你们怎么样,和我没有关系。我一点儿也不好奇。”

好吧,还是有点儿好奇。

“捡金,让她进去吧。”

捡金这才悻悻地让开了路。

我给舒情煮了碗面,她呲溜溜地吃了个底朝天。

“祖国建设需要大批科技人才,我向组织申请去西北科研,他却扣下了我的报名单,动用关系不让我走。”

“为了他,我教了一辈子书,文科非我所长,我也在讲台上讲了一辈子。”

“年少亦有凌云志,到头来抵不过柴米香。这是我实现理想唯一的机会了。”

“我一定要去大西北!”

烛光摇曳,她说的掷地有声。

影子倒映在墙上,如此坚决,如此浓重,与深夜里埋头演算的身影重叠。

“这么些年,我对沈崇明失望透顶。曾经我们是革命伴侣,确曾相濡以沫,只是现如今已经分道扬镳。”

她喟叹一声,从包里掏出几张粮票,“阿水,多谢你的款待。”

我对舒情的感情很复杂。

她抢了我的男人和家人。

但反过来,何尝不是我抢了她的男人和家人?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我们每个人不论贫穷还是煊赫,都只是其中的一粒沙。

我把粮票还给她。

“我这里不是面馆,不做你的生意。也不是佣人,不接受你的施舍。”

“你吃了我的面,要用劳动来抵。不劳者不得食。”

舒情在我这儿拖地又刷碗。

我点着煤油灯,备明天的课。

舒情干完了活,好奇地凑了上来,问我在做什么?

我慢吞吞的回答:“在备课。我现在是扫盲班的教书先生。”

“哈?”她很惊讶地样子,挺直了腰。

我以为会在她的脸上看到轻视与鄙夷,却不想,读到了赞叹。

“阿水,新时代的女性,就应该这样。”

“舒情,”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要再叫我阿水,这不是我的名字。”

“那要叫你什么?”

舒情很是困惑的样子。

也是,在过去的四十三年里,我一直是围着灶台转的小脚阿水。

“我叫萧若水。你可以叫我萧先生,时兴点儿叫萧老师,也可以叫我萧女士。我们关系微妙,就不必叫我若水了。”

她懵懵然地点了点头,“好吧,若水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