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初夏的晨光，还没带上晌午那股狠辣的燥意，只是明晃晃地，透过东三环这套二百平大平层纤尘不染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光线在金丝楠木的茶台上流淌，掠过墙上一幅看不懂但据说很贵的当代油画，最后将中央空调恒定的清凉空气，也染上了一层昂贵的金色。张伟坐在意大利定制沙发里，脊背挺直，熨帖的衬衫袖口露出一截昂贵的铂金表带，他面前摊着一份《财经周刊》，手边一杯手冲瑰夏正散出袅袅醇香。
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个年薪百万、手握核心资产的互联网公司副总裁该有的样子。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着，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挤压，沉坠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七点整。
手机屏幕骤亮，没有铃声，只有冰冷的光，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那是一个他亲手设置的、独一无二的闹钟。提示文字是：“今日粮草”。
他划开屏幕，点开那个几乎刻进他骨髓里的APP图标。一连串数字跳出来，像训练有素的刽子手，冷静地执行每日一次的凌迟。
房贷（融创观澜府）：87,642.31
房贷（万科城市之光）：52,189.75
信用贷（工行）：33,515.48
信用贷（招行）：28,746.92
民间拆借（李总）：15,000.00（日息）
民间拆借（王老板）：12,000.00（日息）
……
屏幕向下滑动，长长的列表仿佛没有尽头。数字冰冷，精准，毫厘不差。
最终，那个血红色的总和跳了出来：239,852.66
二十三万九千八百五十二块六毛六。
今天。就在今天日落之前，必须想办法把这些钱，填进那些深不见底、咆哮嘶吼的账户里。
平均每小时，一万块。从他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债务的沙漏就已倒置，时间的每一秒流逝，都是真金白银的嘶鸣。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口价值百元的瑰夏，此刻苦涩得像鸩酒。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不是因为热。
“爸爸！看我搭的宇宙飞船！”
六岁的儿子磊磊举着一个乐高模型，光着脚丫从旋转楼梯上冲下来，小脸兴奋得通红，精准地一头撞进他怀里。
张伟浑身一颤，几乎是惊跳般地搂住儿子。那柔软的、散发着儿童沐浴露奶香的小小身体，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这无忧无虑的快乐，这建立在巨额债务悬崖边的“完美生活”，还能维持多久？
“慢点跑，磊磊。”妻子林静的声音传来，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端着早餐盘子从开放式厨房走出来，真丝家居服衬得她温婉依旧，只是眼下的淡青色脂粉有些盖不住。“别吵爸爸，爸爸在看新闻。”
她走过来，习惯性地想替他整理一下其实并不凌乱的衬衫领口，指尖快要触及时，却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转而拂过沙发靠背。
这细微的躲避，没能逃过张伟的眼睛。曾几何时，她总是喜欢赖在他怀里，替他扣好每一颗纽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从他第一次开口，让她回娘家试着“周转”五十万开始？还是从他无数次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唉声叹气、摔碎茶杯开始？
这个家，看起来依旧光鲜亮丽，内里的千疮百孔，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裂缝无声蔓延，像冰面下的暗流，表面上平静无波，实则早已危机四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