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晚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张纸。薄,脆,一点雨水就能让它皱烂,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走,一把火就能让它变成灰,什么也不剩下。

她的名字是母亲翻了一下午字典才取出来的。母亲说,“晚”字好听,像傍晚的云彩,温柔。可林晚后来知道,晚,也有“迟了”、“来不及”的意思。或许母亲无意中点透了她的一生。

她出生在北方一个穷得掉渣的村子里。风总是黄的,裹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记忆里的家,永远弥漫着一股霉味和猪圈的味道,混着父亲抽的劣质旱烟的呛人气。她的家像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破瓦罐,里面装着父亲的叹气、母亲的眼泪,还有她的弟弟——那个从她记事起就注定要吸干这个家一切的“香火”。

而她,是这罐子里多余的那点渣滓。

她最早关于“不公平”的记忆,是关于鸡蛋。家里那只芦花母鸡下的蛋,永远只有弟弟能吃。他吃煮鸡蛋,蛋羹,金黄的炒蛋。她只能在旁边看着,咽口水。有一次,她实在馋得厉害,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舔了一下碗沿上沾着的一点蛋渣。就被父亲看见了。他抡起烧火棍就打,骂她是“馋痨鬼”、“赔钱货”。母亲抱着弟弟,在一旁看着,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一年,林晚五岁。身上的疼几天就消了,但那种火辣辣的羞耻和困惑,烙在了心里。

村里有个破旧的小学,老师只有一个,姓王,是个驼背的老头。别的孩子满山遍野疯跑的时候,林晚却总扒在教室那扇破窗户外面,听王老师念“a、o、e”,念“床前明月光”。那些声音,像是有魔力,把她从黄沙、猪粪和父母的咒骂里短暂地抽离出去。

她求母亲让她上学。母亲看着父亲的脸色,父亲哼了一声:“女娃子上什么学?浪费钱!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是王老师来找了父亲好几次,最后几乎算是哀求,说学费他可以少收点,说这娃灵性,不念书可惜了。父亲大概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或者盘算着认点字将来嫁人也能多要点彩礼,终于松了口。

林晚终于走进了教室。用的铅笔是弟弟扔掉的短头,本子是王老师给的别人用剩的,她把空白缝隙和背面写得密密麻麻。她太珍惜这个机会了,像快要渴死的人抓住一滴水。她拼命地学,因为她知道,只有书本上那些字,那些数字,那个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外面世界”,才有可能把她拉出去。

奖状拿了一张又一张。她小心翼翼地拿回家,希望父母能看一眼,能笑一下,能说一句“我闺女有出息”。但父亲总是瞥一眼,就扔到炕桌上,说:“这东西能当饭吃?”母亲会默默地把它贴在墙上,但很快,它就会被新的日历,或者弟弟乱涂乱画的纸盖住。

弟弟不爱学习,考试总不及格。父母从不骂他,只说:“男娃开窍晚,以后肯定有出息。”他把林晚的奖状撕了折纸飞机,父亲也只是笑呵呵地说:“这臭小子,手还挺巧。”

林晚心里那根刺,又开始钻心地疼。她憋着一口气。她想着,等她考上镇里最好的初中,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考上大学……越远越好。她要去一个能讲道理的地方。书上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书上说,知识改变命运。她像信仰神明一样信仰这些话。它们是她黑夜里唯一能看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