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终于,我被搀入弥漫着淡淡药味的洞房。周遭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和一道微弱艰难的呼吸声。我的心跳莫名加快。盖头被一杆喜秤轻轻挑开,光线涌入的瞬间,我下意识地抬起眼睫。

我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震惊的发亮的眼睛,嵌在苍白如宣纸、瘦削见骨的脸上。我的新郎张钰,病容憔悴,却难掩其下清秀雅致的五官轮廓。他半倚在床头,似乎用尽了力气才维持着清醒。他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眼中的光亮得惊人,仿佛濒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救赎,几乎要将我的身影吞噬进去。那光芒炽热,让我尘封已久的心弦猛地一颤。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我左脸颊那道深暗的疤痕上。那炽烈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但却没有半分嫌弃,我迅速垂下眼,依着王婆多年严苛训练出的本能,摆出最柔顺怯弱的姿态,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音,唤了一声:“夫君。”

他呼吸猛地一窒,苍白的脸颊上竟奇迹般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时,公公张员外闻声走了进来。他是个富态的中年人,眉眼间带着商人的精明。看到盖头下我的真容时,他眼中瞬间闪过极大的惊艳,即使随后注意到左脸的瑕疵,那惋惜之色也极快地被一种深沉的、权衡利弊的算计所取代。他的目光像黏腻的蛛网,在我周身逡巡,尤其在颈项、胸脯、腰肢处流连,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令人肌肤生寒,几欲作呕。这目光让我更加坚定了日后必须日日精心描绘、绝不能让其褪色的决心。

婆婆紧随其后,她面容刻薄,打量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她尖利地哼了一声,声音刺耳:“哼!果然是个破相的!模样身段虽还勉强过得去,但这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低贱身份,怎配得上我儿钰哥儿!”自始至终,她都没给过我一分好脸色,仿佛我是什么玷污了她家门楣的秽物。

冲喜的效应,或者说命运的荒唐戏,就在当晚上演。大婚的喧闹似乎耗尽了张钰最后的气力,夜半时分,他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咳血不止,气息奄奄,几乎摸不到脉搏。张家上下乱作一团,哭声一片,几乎要准备后事。

就在这一片混乱绝望中,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决定。我没有丝毫犹豫,褪去了象征喜庆的红妆,换上了素净的衣物,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在了他的病榻前。

煎药时,我亲自守着药炉,控制着火候,生怕有一丝差错;喂药时,我极耐心地一小勺一小勺渡入他干裂的唇间,用温热的绢帕细致地擦去嘴角的药渍;他浑身虚汗淋漓,我便不停地用温水为他擦拭身体,保持干爽;他偶尔在昏沉中呓语,我便凑近耳边,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回应,尽管不知他能否听见。

我如此迫切地盼着他能活下来。或许,他是我逃离王婆魔掌后,所能抓住的唯一的、名正言顺的浮木;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在掀开盖头的那一瞬,他眼中那短暂的光亮。

或许是上天垂怜,又或许真是冲喜带来了匪夷所思的奇迹。在我如此精心侍奉了整整两个月后,张钰竟然真的从鬼门关挣扎了回来,并且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日好过一日,连前来诊脉的老大夫都连连称奇,直呼“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