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他们居住的“听竹轩”,遣退了下人后,庭院中便只剩下陈凡与苏沐清二人。
微风拂过,院中的几丛翠竹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的光斑,一派宁静祥和。
然而苏沐清的心,却远不如这庭院来得平静。
她跟在陈凡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方才在安和堂中的一幕幕。他的镇定自若,他的言辞锋锐,他的步步紧逼,都与她记忆中那个温和、甚至有些懦弱的病弱书生形象,判若两人。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位名义上的丈夫,其实一无所知。
“在想什么?”陈凡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正含笑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干净,没有丝毫的侵略性,却又像一汪深潭,让她看不透底。
“没什么。”苏沐清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只是觉得……你和传闻中的很不一样。”
“传闻往往是最不可信的东西。”陈凡走到她的对面坐下,为她倒了一杯清茶,“若非如此,我又岂能安然活到今日?”
苏沐清端起茶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默然不语,心中却已然接受了这个“藏拙避祸”的说法。若非如此,他今日展露的锋芒,又从何而来?
“你呢?”陈凡看着她,柔声问道,“靖安伯府……还好吗?”
听到“靖安伯府”四个字,苏沐清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眼中的清冷瞬间被一抹难以掩饰的哀伤所替代。
靖安伯府,曾也是京中望族。她的父亲苏文渊,曾是翰林学士,名满京华。可惜三年前,父亲因卷入一桩科场舞弊案而被罢官夺爵,家族也因此一蹶不振。若非如此,她又怎会沦落到嫁人冲喜的地步。
“早已不是伯府了。”苏沐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苦涩,“父亲如今……只是在城南开了家小小的书院,勉强度日。”
“科场舞弊案,我有所耳闻。”陈凡的目光深邃,“令尊为人刚正不阿,想来是遭人陷害。”
苏沐清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陈凡。父亲的案子,当年轰动一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无人问津。京中之人,大多对苏家避之不及,没想到陈凡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信我父亲是清白的?”
“我信。”陈凡的回答简单而坚定。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一股暖流,瞬间涌入了苏沐清冰封已久的心田。三年来,她听过太多同情、怜悯、甚至嘲讽的话语,却从未有人,用如此笃定的语气,对她说“我信”。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陈凡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有些伤疤,不宜揭得太深。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将她面前的茶杯重新续满。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这一次,却不再是之前的疏离,反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馨。
过了许久,苏沐清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她抬起头,发现陈凡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庭院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久已废弃的兵器架,上面胡乱地插着几柄早已锈迹斑斑的刀剑,旁边还放着两个用来锻炼臂力的石锁,上面布满了青苔,看样子至少有上百斤重。
只见陈凡随手将一个石锁拎了起来,那神情,轻松得就像是拎起一个寻常的茶壶。他在手中掂了掂,似乎觉得分量太轻,又将另一个也拎了起来。
两个加起来超过两百斤的石锁,在他手中轻若无物。
苏沐清的红唇再次微张,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她心神剧震。
陈凡似乎觉得石锁玩着无趣,目光落在了兵器架上。他随手抽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那剑身极厚,一看便知是用来练习的重剑。
他单手持剑,随意地挽了个剑花。
“嗡——”
一声清越的剑鸣,陡然在庭院中响起!
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他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最简单的劈、刺、撩、挂。
然而,就是这最基础的动作,由他使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与力量。
一剑劈出,明明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空气中却传来一声清晰的爆鸣,仿佛前方的空间都被这一剑劈开!
一剑刺出,剑尖在空中留下一点寒星,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的捕捉极限,带起的劲风,竟将数丈外的竹叶都吹得簌簌作响!
他的身形在庭院中游走,时而大开大合,势如奔雷,时而轻灵飘逸,宛如鬼魅。那柄沉重的铁剑在他手中,时而是开山裂石的巨斧,时而是穿花绕树的柳条,充满了矛盾而又和谐的美感。
苏沐清彻底看呆了。
她出身将门,虽不习武,但眼界却在。她能看出,陈凡的剑法,已经超越了“技”的范畴,达到了一种近乎于“道”的境界。那是一种对力量的极致掌控,多一分则刚猛易折,少一分则失之轻浮。
更让她心惊的是,陈凡在舞了这么久一柄重剑之后,竟是脸不红,气不喘,呼吸依旧绵长平稳,仿佛只是做了一场简单的热身。
这……这需要何等恐怖的体魄和内力才能做到?
昨日病虎,今朝龙象!
这八个字,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苏沐清的脑海中。她看着那个在阳光下挥洒自如的身影,那挺拔的身姿,那专注的神情,那沛然莫御的力量感,不知不觉间,竟是看得痴了。
一套剑法舞毕,陈凡收剑而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白气如同一支利箭,射出数尺之远,才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龙象般若功第一层,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力量,更是对身体全方位的提升。如今的他,气血之旺盛,远超常人。
他转过身,正对上苏沐清那双带着震撼与迷离的眼眸。
四目相对,苏沐清的脸颊“唰”地一下红了,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胭脂,连忙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心脏不争气地“怦怦”直跳。
陈凡见她这般模样,不禁莞尔。这位冰山美人,似乎也并非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恭敬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大少爷。”
陈凡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站在院门口,神情间带着几分激动与欣慰。
“福伯。”陈凡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这位福伯,是原主母亲的陪房家奴,忠心耿耿。在原主病重的这些年里,府中下人大多见风使舵,唯有他,始终不离不弃,尽心照料。
“老奴参见大少爷,少夫人。”福伯快步走进来,对着二人行了一礼,一双老眼激动得泛红,“老奴听闻少爷您……您身子大好了,真是……真是老天开眼,夫人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福伯快起。”陈凡亲自上前将他扶起,“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福伯连连摆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老奴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福伯看了一眼苏沐清,有些犹豫。
陈凡道:“夫人不是外人,福伯直说便是。”
得了陈凡这句话,苏沐清心中莫名一暖。
福伯这才点了点头,沉声道:“少爷,您还记得城西的秦家吗?”
“秦家?”陈凡在脑海中迅速搜索着记忆。很快,一个扎着羊角辫,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甜甜地叫着“凡哥哥”的小女孩身影浮现出来。
秦家曾是京中有名的丝绸大户,家主秦伯雄与陈凡的父亲是至交。陈凡的母亲在世时,还曾与秦家夫人半开玩笑地为陈凡和秦家独女秦可卿定下过口头的娃娃亲。只是后来陈凡病重,秦家也因经营不善而逐渐没落,此事便再无人提起。
“记得,秦伯父一家。他们怎么了?”陈凡问道。
福伯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愤慨之色:“秦家这几年光景不好,前阵子,他们最大的一笔生意出了纰漏,亏空了五万两银子,急需用钱周转。谁知,城南的地头蛇‘过江龙’王虎,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竟拿着一张不知真假的借据,上门逼债,声称秦家欠了他十万两!”
“王虎?”陈凡眉头微皱,这个名字他有印象,是京兆府有名的泼皮无赖,手下养着一群打手,专门做些放印子钱、强买强卖的勾当。
“正是!”福伯恨声道,“那王虎放出话来,要么十日内还清十万两,要么……就要秦家小姐,可卿小姐,嫁给他做第十八房小妾抵债!如今已经是第九天了,秦老爷子急得都病倒了,秦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岂有此理!”陈凡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官府不管吗?”
“管?”福伯苦笑一声,“谁不知道,那王虎的背后,是二爷在给他撑腰!他就是二爷养在外面的一条狗,专门用来处理一些二爷不方便出面的脏事。秦家的那批丝绸生意,老奴打听到,就是被二爷的人暗中做了手脚,才出了纰漏的!这分明就是一场早就设计好的圈套,目的就是为了吞并秦家的产业和祖传的织造秘方!”
原来如此!
陈凡瞬间明白了。这又是二叔陈仲的手段。他不仅要夺爵,还要将父亲一脉所有潜在的盟友,全部剪除,并将他们的产业,化为己用!
秦家,只是第一个牺牲品。
看着福伯焦急而又无奈的脸,想着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即将落入虎口,陈凡的心中,一股怒火与杀意,缓缓升腾。
他转头看向苏沐清,发现她也正蹙眉看着自己,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与担忧。
陈凡对着她, 安抚地笑了笑。
然后,他转过身,望着京城南边的方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然。
“福伯,备车。”
“此事,我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