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酒痕
我总在黄昏时分醒来,仿佛生命中的某些时刻注定要与夕阳重逢。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表现,我却宁愿相信,这是我与某个逝去灵魂的约定。每日傍晚五点十五分,当斜阳恰好擦过对面楼顶的琉璃瓦时,我会准时睁开双眼,就像十七年前那个下午,我在医院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正是穿过百叶窗的夕照。
窗台上的玻璃杯是哥哥留下的唯一遗物。杯身有细微的划痕,杯口一处小小的缺角,据说是在酒厂出事那天磕破的。我每日用它盛半杯清水,再轻轻注入琥珀色的液体。酒液沿着杯壁蜿蜒而下,似一条慵懒的河流,在清水中舒展成朦胧的云絮。这仪式我已重复六千二百多个黄昏,每一次都像在重演某个重要的时刻。
光线从西窗斜射而入,穿过晃动的液体,在杯底碎成万千光斑。那些摇曳的光影里,总是浮动着一个人的笑脸——嘴角微微上扬,左颊有个深深的梨涡,眼睛眯成两道弯月。那是二十六岁的哥哥,永远停留在最好年纪的哥哥。
酒是什么?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是恶魔的毒液,还是天使的泪珠?姑姑说它是穿肠毒药,姑父说它是解忧良方,而哥哥曾说,它是被囚禁的阳光。或许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面诚实的镜子,照见人世间的所有绝望与温柔。
2 旧宅
童年是被气味标记的。姑姑家的气味很特别,不是别人家的油烟味或花香,而是一种奇异的芬芳——新酿的粮食酒在陶瓮中呼吸的味道,混合着老木头家具的沉香,还有院中那棵老槐树开花时的甜香。每次推开那扇漆皮斑驳的绿门,这股气息就会迎面扑来,像一双温暖的手将你拥入怀中。
那是个典型的北方院落,灰瓦青砖,檐下挂着风干的玉米串。院中央有口老井,井绳磨出的凹痕深得能容下一个孩子的手指。东厢房是酒坊,终年飘着酒香;西厢房堆着粮食,麦粒和高粱的香气厚重踏实;正房是住人的,窗台上永远晒着山楂干和地瓜条。
我常像只偷腥的猫,蹑手蹑脚溜进客厅。榆木桌上永远立着几个晶亮的玻璃瓶,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如同美人出汗。阳光穿过瓶中的金色液体,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踮起脚,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玻璃,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弧形的瓶身上变形,仿佛进入了一个扭曲的童话世界。
"别碰,傻妞。"
声音从身后传来时,我总会咯咯笑起来。不等那双手蒙住我的眼睛,我就抢先转身,扑进来人的怀里。哥哥的身上总有淡淡的酒糟香,像是刚从酒窖里钻出来。他会用整个掌心护住我舞动的小手,把我举到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
"猜猜我是谁?"我用手遮住他的眼睛,感受他长长的睫毛在掌心眨动。
"是只偷酒喝的小老鼠。"他笑着把我放下,从口袋里变魔术般掏出一把水果糖,"走,放炮去。"
3 烟火
院里的老槐树下,藏着我们所有的宝藏。哥哥从树洞里掏出一个铁皮盒,上面锈迹斑斑,盖子上印着模糊的牡丹图案。盒里装满各式鞭炮:红色的挂鞭、绿色的摔炮、白色的烟雾弹,还有我最喜欢的彩色烟花棒。
他最擅长放"冲天炮"。火柴轻轻一划,捻子哧地点燃,那红色的小纸筒便尖叫着窜上天际,在最高处炸开一朵金色的花。邻居家的孩子都聚在院外看,哥哥就笑着多放几个,直到姑姑出来嗔怪:"省着点用,又不是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