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周末,我举着年级第五的成绩单雀跃而来,想给他一个惊喜。却透过窗玻璃看见他正仰头灌酒。透明的液体顺着下颌流淌,浸湿的衣料紧贴身躯,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疤——有的是暗红色的新伤,有的是粉白色的旧痕,像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我冲进去时,他破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喃喃说着被生活抛弃的呓语。我说我陪你喝,他忽然挥臂扫落所有酒瓶。玻璃碎裂的声音如同悲鸣,在夕阳斜照的客厅里久久回荡。
6 崩毁
姑父的咒骂声就在这时炸响。酒气熏天的男人晃进来,手指几乎戳到哥哥脑门:"你个废物!除了喝酒还会什么?"
我下意识挡在哥哥身前:"要你管!"
下一秒天旋地转——哥哥用独臂把我抱起来,三两步跨上楼梯。阳台没有护栏,他把我放在最安全的角落,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待在这,别动。"
楼下传来重物砸落的闷响。我扒着门缝,看见板凳碎在地上,哥哥额角淌着血,却依然站得笔直。姑父的弟弟在一旁冷笑,那表情让我不寒而栗。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姑父的声音嘶哑,"最后还不是个残废!"
血珠滴落在水泥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擦也不擦,只是仰头看我:"我们去放烟花吧。"
7 余烬
秋千架吱呀作响,晚风拂过他空荡的袖管。烟花在暮色里绽开转瞬即逝的花火,照亮他苍白的脸。
"会好的。"他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散进渐浓的夜色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放烟花。后来他住进了医院,我只能在周末去看他。病房里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和酒混合的怪味。他日渐消瘦,但见到我时总会努力坐起身,用左手摸出藏在枕下的糖果。
有次我去时他正睡着,床头摊着本《酿酒笔记》。我翻开一看,里面全是左手写的新配方:槐花酒、山楂酒、地瓜酒...每页角落都画着个小人,有的在放鞭炮,有的在举烟花棒。最后一页写着:"给傻妞的成年礼:十八坛好酒。"
后来得知死讯时,我正对着窗外的夕阳发呆。妈妈说他是喝酒引发癫痫,没人及时发现。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二十六岁的生命沉入酒海,连涟漪都未曾留下。
大人们说可惜了,但很快就不再提起。仿佛他从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的生与死,不过是饭桌上的谈资,酒足饭饱后就被遗忘。
只有我记得,他曾用独臂为我撑起过一整片天空。
8 回甘
如今我也学会喝酒。在异乡的黄昏,独坐窗边小酌。酒液入喉的灼烧感让我想起那些年他咽下的苦楚。
酒不是恶魔也不是天使。它是最诚实的镜面,照见人世间的所有绝望与温柔。那些借酒消愁的人,不过是想在镜中找回一点点自己的影子。
杯中晃动的光影里,永远有个少年在对我微笑:单手绘出最生动的瓷娃娃,单手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单手为我撑起一小片晴朗的天空。
夕阳又一次铺满天际,我会举起酒杯对着光的方向轻轻一晃。敬所有未完成的告别,敬所有在黑暗中仍然发光的灵魂。
生命确始于希望,但有些陨落,是为了让余晖永远定格在最绚烂的刹那。就像他教我的那样:哪怕只剩一只手,也要捧住生命中最美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