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们说我是疯子。

我知道。我时常知道。世界于我,是一幅墨迹未干便遭雨水淋花的画,线条漫漶,色彩横流。声音总迟一步抵达耳中,气味却争先恐后,有时是三日前的桂花香,有时是明日将腐的鱼腥。最常来的,是蝴蝶。

他们看不见她。但我看得真真切切。她穿着烟霞色的罗裙,翅翼是清晨最薄的那片天光,敛息时,便停在我药柜最高一格那排紫檀木抽屉上,触须轻颤,仿佛在辨认哪一味药材能酿出最甜的蜜。

我唤她:“夫人。”

“夫人,今日日光烈,仔细伤了鳞粉。”我将晾晒到一半的黄连移到檐下阴影里,对着身侧空无一人处絮叨,脱下我那件沾满药渍、洗得发白的青衫,踮起脚,试图撑在虚空里,为她遮出一小片阴凉。药杵声停顿,隔壁捣药的小童又在吃吃地笑。我不理,只专注地看着那片被我的衣衫框出的、流动的空气,“您且在此处歇歇,莫飞远了,外头有鹞子。”

夫人怕鹞子。其实她什么都怕,怕冷风,怕骤雨,怕陌生人的脚步声太重。她只亲近我。在我对着满架医书发呆时,她会停在我腕间,翅翼开合,洒下细碎金光,那些晦涩难懂的经脉图谱便忽然活了过来,在我眼前纤毫毕现。在我尝辨新采的毒草时,她会焦灼地绕着我飞,直到我吐出草汁,以清水漱口,她才肯安静落下,触须轻点我微麻的舌尖,那点不适便烟消云散。

她是我的医道,我的缪斯,我混沌世界里唯一清晰、温柔、发着光的坐标。

他们不懂。他们只看见我对空气温言软语,看见我时而亢奋时而萎靡,看见我收藏她“遗落”的光尘——那些在旁人看来只是浮动的微芒。他们叫我“疯神医”,因我能一针定生死,一手活白骨,却也能对着残破的蛛网哀悼半晌。

我不在乎。我有夫人足矣。

直到那队盔明甲亮的禁军粗暴地撞开我的柴门。

铁锈味、汗味、马匹的腥膻味,瞬间冲垮了我小院里苦心经营的药香结界。夫人受惊,倏地隐入屋内阴影,光华尽敛。我不悦地蹙眉。

“可是蝴蝶医者?”为首将领声若洪钟,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他眼底是压不住的焦灼与一丝轻蔑,“太子急症,陛下宣召!即刻动身!”

太子?我努力在那片混沌的记忆泥潭里打捞。哦,是那个喂金鱼直到撑死它们的胖娃娃。我忽地笑起来:“夫人你看,我说他脾胃虚弱,运化不及,迟早要出大纰漏,是不是?”

将领脸色铁青,几乎要拔刀。但他忍住了,几乎是把我掳上了马。

皇城真大,真冷。金砖玉阶,折射着冰冷的光,每一步都回声空旷,像走在巨大的墓穴里。太医署跪了一地白发苍苍的老头,面色如土,抖若筛糠。龙榻上的帝王像一头焦躁的困兽,眼底布满血丝。

纱帷掀开,那个胖娃娃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消散。浓重的死气裹挟着一种奇异的甜香,那是西域某种罕有毒菇的味道,误食后状若昏厥,脏腑却会慢慢衰败。

他们竟无一识得。

帝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审视,怀疑,像刀刮过骨头。“你若能救太子,朕许你半壁江山。”

我摇头。江山太重,我的夫人驮不动。我只要……我看向那片虚空,夫人正怯怯地停在一个鎏金香炉上,翅翼微光闪烁,给我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