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是一间自建房,村里人盖的,楼上楼下住满了人。楼道狭窄,一到晚上,总有人打麻将,还有人吵架,也有人低声唱歌。冬天墙壁冷得出水,夏天则闷得透不过气。

我们住在三楼靠西的一间房里,大约有十五平。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还有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有一盆死了的绿萝,盆底裂了一道缝。裂缝像是某个季节留下的伤口,久了就成了纹路,谁也不再理会。

阳光好的时候,梁文静会在阳台晾衣服,也会坐在塑料小凳子上抽烟。烟雾绕着她的额角打转,最后落进盆里的白衬衫上。她说抽烟不好,但她也说,有时候她喜欢“没味道的生活里有点味儿”。

她是个干净的人,皮肤白,眼睛亮,穿高跟鞋走进城里的写字楼,看上去像是这城里生出来的姑娘。其实她不是。她从一个南方的小城来,父母做点生意,家里算得上富裕。

阳台外面是一堵灰墙,粗糙,有水迹,有踢过的泥脚印。墙上贴满了小广告:性病、脚气、搬家、开锁。五颜六色的小广告,印着不同的号码,也像印着不同人的困顿生活。风吹过来带着锅贴和汗的味道,偶尔也有一两声咳嗽,从对面楼道里传出来,像是城市自己也咳着咳着快断了气。

我叫卫东,是一名互联网大厂的程序员,在北京漂了七八年了。住在这片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准确来说,是东北五环外一块被繁华遗忘了的地方,美其名曰城中村。这里住着各色人,拉快递的、送外卖的、做小买卖的、开滴滴的,也有像我和文静这样的,白天穿着体面,脸上干净;晚上脱下衣服,躺在潮湿的床上,背对着彼此。

文静经常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蚂蚁,白天爬到城市的塔尖,晚上又被赶回土缝里。”

房租一千二一个月,是去年涨上来的。原本房东说涨到一千五,后来被文静谈了下来。她谈价的样子和她做报表的时候一样认真,不着急,不动声色。文静是会计,工作在国贸,坐地铁要一个半小时,但她从来不抱怨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她像一棵长得笔直的白桦树,不讲条件,也不讲风水,哪怕落在沙地上,也努力让自己往上长。

我们在大学时认识,那时她穿着牛仔裙,背着帆布包,长发在阳光下有一点卷。她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次她忘带饭卡,我借给她,她说“谢谢”,声音轻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听不真切。

后来我们一起写论文,一起实习,一起挤在学校后门的炸串摊排队。再后来,我们一块考研。我考上了北京一所985院校,她落榜了。我们暂时分开了两年。研究生毕业那一年,她来到北京,租了房子,拉我一块住,说要和我一块北漂,一起努力在北京买房。。

我记得那天她笑着对我说:“你不怕我赖上你啊?”

我说:“你要是真赖我,我就娶你。”

那是七年前的事。

这七年,北京变了很多,地铁线从五环绕到六环,村改被喊了又喊,拆了一批又冒出一批。我们租的地方,从“临时住一阵”变成了“还可以再住一年”。生活并不差,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早上化妆、穿丝袜、踩高跟鞋,出门时脸是干净的,精神的;晚上回来,脱了鞋坐在床沿上,两只脚像刚从水泥里拔出来,红红的,肿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