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卯时三刻,天还黑得透彻,养心殿那盏能亮瞎人眼的东海明珠长明灯,又一次顽强地、几乎是带着怨气地,把光拍在了启德皇帝脸上。

他一个激灵,差点从堆满了奏折的紫檀木御案上滑下去。脖子嘎吱一声响,像是生了锈的门轴。眼前,昨晚批阅到后半宿的那份关于江南水患折子上的朱砂字迹,糊成了一片血红的沼泽,仿佛要把他吞进去。

王德海,司礼监掌印太监,正无声无息地戳在下方,像个训练有素的影子,手里又捧着一摞新的、几乎要没过他鼻尖的奏疏,轻轻放在了“旧山”旁边。

“陛下,”王德海的声音又轻又平,带着一种常年熬夜熬出来的、挥之不去的疲惫,“该早朝了。”

启德皇帝,李玄胤,今年四十有八,感觉自己已经四百八十岁了。他眼神发直地看着那两座“山”,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干涩的声响。眼前有点发花,王德海那张白净无须的脸,恍惚间好像变成了一本摊开的、写满了“KPI”、“年终考核”、“项目进度”的账册。

他猛地晃了晃头,把这惊悚的幻觉甩出去。

“王德海啊,”李玄胤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桌面,“朕昨晚……梦到先帝了。”

王德海眼皮都没抬:“先帝定是念着陛下勤政,特来梦中勉励。”

“勉励个屁!”李玄胤突然激动,一巴掌拍在奏折上,震得旁边的参茶荡了出来,“他指着朕的鼻子骂!说朕是个败家子!说他辛苦打下的江山,朕就只知道埋头批折子!连御花园西北角那株十八学士的茶花去年秋天少开了三朵都不知道!说朕不配当他儿子!”

他喘着粗气,眼圈底下是两团浓得化不开的乌青:“朕想了想,先帝骂得对!朕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啊?比那拉磨的驴都不如!驴转一圈还能歇口气看看天,朕呢?从鸡叫干到鬼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九九六?朕这特么是零零七!”

王德海:“……”

“退休!”李玄胤猛地站起来,由于起得太猛,眼前又是一黑,赶紧扶住桌子才站稳,但他眼神却亮得骇人,一种破罐破摔、豁出去了的光:“朕要退休!立刻!马上!今天就必须把这破位置甩出去!朕要去江南看真水患!不是看这纸上的!朕要去塞北吃烤全羊!要去岭南摘荔枝!朕要享受人生!”

王德海终于抬了抬眼,语气毫无波澜:“陛下,三位皇子……”

“传!”李玄胤几乎是吼出来的,“立刻!把他们三个都给朕叫来!立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三个儿子揣着各自的心思,前后脚被“请”进了养心殿。

李玄胤已经重新坐回了龙椅,试图摆出一点帝王的威严,但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和眉宇间锁不住的焦躁,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即将爆裂的炮仗。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下面三个或神游天外、或目光闪烁、或魂不守舍的儿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沉稳庄重:“皇儿们,朕近日夜观天象,自觉龙体……呃,需要静养。江山社稷,重任在肩,需得早定储君,以安天下之心。今日叫你们来,便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

死一般的寂静。

老大李琮,年方二十六,宽袍大袖,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垮垮地挽着,眼神飘忽,仿佛魂儿还留在昆仑山巅的云里雾里。他闻言微微蹙眉,像是被打扰了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