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浦江的风裹挟着潮湿的汽笛声,从半开的窗户灌进办公室,吹得桌上那几张野外勘探记录表簌簌作响。我正弯腰捆扎最后几本技术手册,手指因连日搬运仪器而略显粗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泥土痕迹。

办公室的老张蹭过来,递了根“大前门”,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瞟向门口,确认没人才开口。

“走了也好,”他划着火柴给我点上烟,火星明灭间,脸上的褶子显得更深,“你小子,滑头。”

我没吭声,只是用力吸了口烟,劣质的烟草味呛得喉咙发干。这间位于杨浦区老工业园区的办公室,我待了不到一年,却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每一天,不是扛着经纬仪和水准尺在郊外的泥地里打转,就是对着枯燥的地形图耗到深夜。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总带着一股散不掉的铁锈和尘土味儿。

“喏,”老张用胳膊肘碰碰我,下巴朝窗外努了努,“看见没?就那回,刘工他小闺女来‘玩’,人家姑娘站那儿,跟棵小白杨似的,又标致又体面。你小子倒好,溜得比兔子还快。”

窗外是厂区灰扑扑的景象,几棵蔫头耷脑的梧桐树。但我脑子里却晃过一道影子——高挑,皮肤白得晃眼,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站在一堆灰蓝工作服中间,确实扎眼。那时小领导刘工特意让她叫我“师兄”,她抿嘴一笑,没说话,眼睛很大,水汪汪的,看得我心头一慌,下意识就找借口说要去核对数据,避开了。

不是不动心。是太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一个刚从浙江小城毕业的大学生,常年在野外跑、归期不定,住的是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每月工资刚够吃饭和往家里寄一点。凭什么接住上海姑娘,还是领导千金递过来的眼神?这天上掉的馅饼,砸头上怕是铁疙瘩,能砸死人。

老张吐着烟圈,像是看透我那点心思,声音又压低几分,几乎成了气音:“跟你说个实话,幸亏你没沾上。那姑娘……”他顿了顿,重重叹口气,“先天性的心脏病,说是...以后不能生孩子。刘工为这事,头发都愁白喽。当初介绍给你,怕是也有点...唉,你走了好,走了干净。”

烟蒂烫到了手指,我一哆嗦,猛地回过神来。胸腔里像突然被塞进一把冰碴子,又冷又涩,扎得生疼。原来那抹鲜亮的黄色背后,藏着这么沉重的东西。我胡乱点点头,掐灭烟,把最后那点家当塞进破旧的帆布包,几乎是落荒而逃。

火车鸣着长笛离开上海站时,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繁华,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心里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别的什么,沉甸甸地坠着。那一抹淡黄色的裙摆和老张的话在脑海里交织,让我心烦意乱。

五年,像指缝里的沙。

我再没回过上海。回了浙江老家,在杭州一家建筑设计公司找了份工作,日子忙忙碌碌,奔波于写字楼和出租屋之间。上海的野外风雨、办公室里缭绕的烟味、那抹惊鸿一瞥的淡黄,都成了偶尔在酒后才翻腾起来的模糊旧梦。

直到这次公司有个重要的项目洽谈,对方是上海一家大型国企,点名要我这个“有野外勘察经验”的人参与技术部分的讲解。经理拍拍我的肩:“小徐啊,这可是大客户,拿下这单,年终奖给你翻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