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肉眼可见,从被晒得发软发烫的水泥地里一层层蒸腾起来,扭曲了远处林立的塔吊骨架。钢筋烫得能烙饼,摸上去嗤啦一声,得赶紧缩手。空气里浮动着水泥灰、汗酸和某种金属被炙烤的焦糊味,吸进肺里都带着砂纸的质感。
我混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中间,机械地把一块块红砖从堆场搬到手推车上,码齐,再弓身推着吱呀作响的车子,蹒跚走向几栋刚起骨架的楼。汗水不是流,是泼,从额头、鬓角、脊背、前胸所有能渗出来的地方涌出,迅速浸透那件廉价的、印着某个过期广告的橙色工装背心,又在高温下迅速凝成白色的盐碱,一圈圈地晕开。
“妈了个巴子的,这鬼天,要把人熬油咯!”旁边卸钢筋的老李呼哧带喘地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没人接话。这种天气,说话都耗力气。只有砖头碰撞的闷响,推车不堪重负的呻吟,还有不知疲倦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惹人心烦。
休息哨声像是救赎。人群嗡一下散开,挤向工棚角落那个锈迹斑斑的大水桶。我落在后面,拧开自己那个磨得掉漆的军用水壶,灌了一口温水。水是热的,但划过喉咙的瞬间,依然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工棚阴影下,一群人围着开挖掘机的老刘。老刘五十多岁,黑瘦,但精神头永远是工地上最足的,尤其爱说他那个“有出息”的儿子。
“……就那么一说,嘿,人家大公司,讲究!年终奖,发的是这个数!”老刘唾沫横飞,叉开五根黑乎乎的手指,来回晃悠,“税后!听见没?税后!他老子我刨一辈子黄土,也没见过那么多票子!”
有人咂舌:“老刘,你儿真行!在城里买房了吧?”
“买了!能不买吗?”老刘下巴一扬,仿佛那房是他买的,“百来平!带电梯的!哎,跟我说了好几次,让我别受这罪了,去城里享清福。我去干嘛?我去了谁给他看工地?我这技术,老板离了我能行?”他嗓门洪亮,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不容置疑的得意。
周围投来混杂着羡慕、嫉妒、或许还有一丝麻木的目光。在这日头能晒脱人一层皮的地方,老刘儿子“年薪百万”的神话,是枯燥和沉重里唯一带着亮色的谈资,哪怕听了无数遍,也总能引来新的赞叹。
老刘眼一扫,看见我独自坐在砖垛上喝水,扬声道:“小陈!咋样?扛得住不?跟你说,年轻人,吃这点苦算啥?看我儿子,坐办公室,吹空调,那钱都自己往口袋里蹦!你得学着点,攒点钱,也去学个技术,不能一辈子卖死力气!”
我笑了笑,没应声。汗水顺着眉骨滴进眼睛,刺得生疼。我用更脏的手背抹了一把,脸上 probably 更花了。
老刘的儿子,我好像听财务总监提过一嘴,去年校招进的公司某个下属子公司,表现还行,年终评了个A,奖金确实丰厚。百万?老刘显然把各种福利津贴乃至公司画的饼都算上,再四舍五入了一下。挺好,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手。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虎口和掌心被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泡,旧的刚结成硬痂,新的又磨出来,叠在一起,触目惊心。这双手,昨天刚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签下一份估值百亿的并购协议。用的是一支万宝龙的镀金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