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扬起一片昏黄的尘雾。我摇下车窗,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味立刻钻进鼻腔——混合着干草、牲畜粪便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霉腐气息。我叫林晚,离开这个叫“荫山村”的故乡已经整整十二年。
副驾驶座上放着奶奶去年托人捎给我的布鞋,鞋底还沾着村里的泥土。电报是前天到的,就两个字:“速归”。字迹歪斜得厉害,不像出自大伯一贯稳健的手笔。
村口那棵老槐树似乎比我记忆中更加扭曲佝偻,树干上那些深深的纹路此刻看起来像极了痛苦的人脸。树下蹲着几个抽烟的男人,灰蓝的烟雾缭绕而上。听见车声,他们齐刷刷抬起头——那一张张脸孔麻木得没有一丝表情。
然后,他们站了起来。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们不是正常地转身离开,而是就那样背对着我,一步一步,极其自然地倒着向后“退”去!步伐协调得诡异,仿佛已经这样行走了一辈子。
是错觉吗?我揉了揉一夜未眠的干涩眼睛,再次望去。
更远了,那些身影还在倒行,稳稳当当,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原本正趴在路边玩泥巴,看见车子,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也是倒着小腿,“退”进了最近的院门。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升。
强压下心头怪异,我继续驾车往村里驶去。越是深入,那股寒意就越发刺骨。
田埂上,一个老农倒着“退”行,手中的锄头却精准地落在杂草丛中;井台边,女人们倒着打水,水桶轻松提起,没人回头看一眼井口;甚至几个追逐的孩童,也都是倒着小跑,笑声飘在空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整个荫山村,所有人,都在倒着走路!
终于到了老宅院前。低矮的土墙斑驳脱落,两扇木门虚掩着。车刚停稳,院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退”着推开。
是母亲。
她也倒着身子,一步步退出来。十二年不见,她头发几乎全白了,背驼得厉害,像被无形的东西压弯了。她侧着身,极力扭过头来看我,脖子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硬角度,浑浊的眼里瞬间涌上泪水。
“晚晚…回了…”她声音嘶哑得几乎认不出,冰凉粗糙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快,快进来!”
她几乎是拖拽着把我拉进院子,随即飞快地倒着用身子顶上门闩,发出“哐当”一声响,仿佛在躲避什么外面的东西。
堂屋正中,停着一口薄皮棺材。劣质的木材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混合着香烛和某种淡淡的、甜腻的腐臭。纸扎的金童玉女脸颊涂得鲜红,咧着嘴,笑容空洞地守在两侧。遗像上的奶奶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慈祥地笑着,与眼前这口寒酸的棺材和诡异的氛围格格不入。
“妈…”我声音发颤,“这…村里人怎么回事?怎么都…”
“嘘!”母亲猛地捂住我的嘴,她的手冰冷潮湿,带着泥土味。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球布满血丝,紧张地瞟向窗外,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哭腔:“别问!千万别问!也别学他们…千万别正着走!记住娘的话!看了就当没看见!”
她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院里传来脚步声——是倒着走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