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黄河岸边的“时间隧道”

“老大,又放假咧?”

每年麦梢黄的时候,奶总会把书包从我肩膀上摘下来,往炕沿一扔,像扔掉一整个学期。第二天天不亮,她就把我拽上通往“渔乡”的蹦蹦车。那车是三轮电动,跑起来浑身散架,却能把回家路上的土路颠成一朵云。

我们说的“渔乡”,就是永济市最东头的虞乡镇。镇子东临盐湖,西靠黄河滩,南枕中条山,北接伍姓湖,自古是晋陕豫的“水旱码头”。姥爷家在xx村,门口一眼老井,井台用整块虞山青石凿成,井绳磨出的槽子能把手指吞没。

车还没停稳,我就能透过尘雾看见姥爷:白褂子、黑灯笼裤,腰里别着磨到发亮的竹烟袋,正踮着小脚往路上望。

“俺娃回来咧!”

他把我举过头顶,像举起一捆新割的麦捆。我则像掰玉米一样,把两条小腿盘在他脖子上。姥爷的脖子是枣木色的,青筋凸起,像地图上标出的黄河故道。

2 马扎、老槐与1931年的喇叭

姥爷的院子只有一点点大,却栽满树:梧桐树,花椒树,刺槐……它们把天空切成一块块蓝玻璃。我搬一只小马扎往槐下一坐,姥爷便开闸放水——

“1931年,额才十岁出头,正跟额爹在地里干活,忽儿听村当央的喇叭匣子里喊出一句:‘东北——东北乌达叫日本鬼子占咧!’那声音像一把钝刀,贴着地皮嗖地飞过来,把日头都劈成两半。”

我插嘴:“姥爷,就是咱村最大的那棵槐不?”

“碾子是光绪年间的,喇叭挂在碾东头。那天碾盘上的蚂蚁跟疯了似的,排成队往树上爬。”

姥爷说,消息像一场雹灾,把全村人全砸懵。男人们蹲在湖边抽烟,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女人们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娃娃哭成一片。村长把锣敲得震天响,集合地点定在虞舜庙前——相传那里是舜帝“孝感动天”的地方。

“额揣了俩菜馍,一气跑到庙场子。人挤人,像一布袋绿豆里又倒进一瓢黄豆。村长把褂子一脱,光着膀子喊:‘有种的,跟额走!谁缩窝谁是孬熊!’”

姥爷当时个头还没步枪高,却踮着脚尖把名字写在那张“红纸”上——后来才知,那是《抗日志愿壮丁册》。

3 黄河沿边的耳光

“结果?结果额爹冲上来,一个耳刮子把额扇到黄河沿!‘小鳖羔子,你娘生下你仨月就没奶,是额一口糊糊把你喂活,你十岁就敢去送死?先滚回家把锅台刷净!’”

姥爷说,那天他爹拎着他后领,像拎一只偷吃了花生的小狸猫,一路拎回土坯屋。姥爷在灶台前刷锅,眼泪砸进铁锅,“滋啦”一声,比黄河水还咸。

此后几年,鬼子没进河东,可“逃反”的风一日紧似一日。村里挖起“抗日沟”,一丈深、六尺宽,从伍姓湖一直通到黄河滩;夜里过兵,铁锹碰撞,像无数鬼牙在嚼骨头。姥爷再提参军,他爹便拿绳子捆,把饭端到他嘴边,一口一口喂,边喂边骂:“把命给额长结实了再去!”

4 地道、号嘴与童子军

1943年,姥爷十五岁,终于“长结实”。县大队来虞乡招“娃娃兵”,他爹蹲在门槛上,一锅烟抽了半个时辰,最后把烟锅往鞋底一磕:“去吧!记着,号别离嘴,命不离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