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分在通信排,学吹冲锋号。第一次练,嘴皮子肿成腊肠,夜里躺在床上,腮帮子“突突”跳,像含了两只蚂蚱。班长却说:“号声就是命令,就是千军万马!吹不响,提头来见!”
不久,鬼子“五一大扫荡”。虞乡镇四周挖满“回”字形地道,竖井口藏在井台、磨盘、炕头。姥爷领着我钻过一次——井壁上的脚窝子早被岁月磨平,青苔一踩一脚绿。姥爷说,当年他们钻地道,头顶是厚三尺的夯土,脚下是臭水,头顶偶尔掉下一块土,就像阎王在敲门。最惨的是“毒气弹”,鬼子把棉絮蘸了芥子气,点燃后塞进洞口。那次姥爷把号嘴塞进自己裤裆,再死死扎住裤口,“宁可让号嘴吃屁,也不能让鬼子听见一声响!”
5 号声里的胜利与眼泪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姥爷随部队开进运城,受降仪式就在鼓楼。姥爷说,那天天刚擦亮,他站上钟楼,对着灰蒙蒙的古城墙吹起《义勇军进行曲》。吹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原来号嘴粘下一块嘴皮,血顺着号口往下滴,像给曲子加了一个长长的颤音。
“那一刻,额想起额爹扇额的那一巴掌,想起黄河滩上的风车,想起咱村那棵老槐……额把号从嘴边挪开,对着东方磕了仨响头,额头磕在砖缝里,血和泪混一块,咸得发苦。”
6 回家,与土炕和解
抗战胜利后,姥爷没留在城里。他把号往怀里一揣,徒步三百里回虞乡。村里已凋敝得不成样:唐槐被弹片削去半拉树冠,像一位缺了肩膀的老族长;他爹的坟就在麦地那头,坟头插着半截烟袋杆。
姥爷在自家老宅重起土屋,盘起大炕,娶了邻村的姥姥。此后余生,他只做两件事:种地、吹号。每天鸡叫三遍,他站在槐树下吹号,先吹《东方红》,再吹《游击队歌》。号声把太阳从黄河滩里一点点拎出来,也把全村人拎下炕。
7 盐碱地上的“新冲锋”
进入二十一世纪,虞乡镇的盐碱滩涂一度让乡亲头疼:种麦,麦黄;种棉,棉枯;晴天白茫茫,雨天水汪汪,点把火都能烧着。2018 年起,镇里“以渔治碱”,从江苏引进南美白对虾,在重度盐碱地上搭起千座白色拱棚,养出的虾比沿海还高 5~7 块钱。
姥爷听着新鲜,拄拐到棚边看:水泵轰鸣,水车飞转,一尾尾青虾在咸水里翻跳,像无数小冲锋号。他眯眼笑:“嘿,这小东西也敢打冲锋?比额当年还猛!”
村里顺势成立“村投公司”,把虾棚、冷库、烘干车间串成一条链。2023 年,仅西开张村集体经济就增收 100 万元,村民“租金+工资+分红”三重进账,一个月能拿五千多。
8 我的号,与他的号
我出生那年,姥爷七十三。他把我接生婆似的抱在怀里,用胡子扎我脚心:“丫头,你命里带金,长大接额的班!”
我六岁生日,姥爷把那只“抗战号”送给我。铜号上坑坑洼洼,像月球的照片。姥爷用红绸子把号脖系个蝴蝶结,又往我脖子上挂一枚生了绿锈的“抗战胜利章”。“吹不响,不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