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朝阳将淡金色的光芒慷慨地泼洒在银叶村低矮的茅草屋顶和稀疏的篱笆上,给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镀上了一层虚假的安宁。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的熟悉气味和泥土的微腥。然而,这份宁静在路西安一行人踉跄着闯入村口时,被彻底撕裂。
他们如同从地狱爬回的难民。路西安脸色惨白如尸,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全靠阿列夏和吉尔伯特架着才不至于倒下。红发被冷汗和尘土黏成一绺绺,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安托尼浑身沾满泥泞和暗红的狼血,佣兵皮甲上裂开几道狰狞的口子,他警惕地扫视着看似平静的村落,眼神锐利如刀。吉尔伯特背着最小的孩子,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重的疲惫。孩子们紧紧依偎在一起,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村口的宁静瞬间冻结。几个早起劈柴的村民停下手里的活计,愕然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目光在他们褴褛的衣衫、路西安身上渗血的绷带以及安托尼腰间的武器上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赫伦村的毁灭尚未传来,但这些人身上的硝烟味和血腥气,足以让任何平静村庄的神经绷紧。
“看什么看!没见过逃难的啊?”安托尼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试图驱散那令人不适的注视,声音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就在这时,孤儿院那扇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干净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出来。
是克雷尔。
她显然刚刚结束清晨的劳作,袖口还沾着些微水渍和草屑。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细纹,却未能磨灭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和力量。此刻,那双总是带着坚韧和温暖的眼睛,在触及路西安惨状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冰冷的钢针刺中。
“路西安?!”
那声呼唤,撕心裂肺,瞬间击碎了村庄清晨的薄雾。克雷尔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平日里管理孤儿院时那种温和而坚定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母兽护崽般的惊怒与恐慌。她甚至没看清旁边是谁搀扶着他,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过来,动作快得惊人,一把从阿列夏和吉尔伯特中间将路西安近乎抢了过来!
“妈…”路西安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浮,这个熟悉的称呼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干裂的唇间逸出。
“别说话!”克雷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她迅速检查路西安的伤势,手指触碰到他冰冷濡湿的衣物和绷带上渗出的暗红,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可怕,如同淬火的寒冰。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安托尼、阿列夏和吉尔伯特,最终停留在安托尼那张沾着狼血、写满佣兵匪气的脸上。
“谁干的?”三个字,冰冷彻骨,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愤怒。那股久经沙场、属于昔日强大女战士的凛冽杀气,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个靠得近的村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安托尼被这气势慑得一窒,本能地想缩头,但佣兵的自尊让他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辩解:“喂!老…克雷尔女士!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捅的他!我们一路护着他回来差点把命都搭上…”
“克雷尔妈妈!”路西安用尽力气,声音微弱却清晰地打断安托尼的辩解,他冰蓝色的眼睛艰难地聚焦在克雷尔脸上,“不是他们…是雷格利斯…赫伦村…没了…”
“赫伦村…没了?”克雷尔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怒火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她环顾眼前这群狼狈不堪的人,孩子们惊恐未定的小脸,吉尔伯特眼中深沉的绝望…一切都在无声地印证着那个可怕的消息。怒火并未熄灭,反而沉入了更深的寒潭,转化为一种更为凝重、更为危险的决心。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那属于战士的冷静迅速压倒了母亲的恐慌。
“都跟我进来!”她不再看任何人,几乎是半抱着路西安,转身大步走向孤儿院,背影挺直如枪,“阿列夏,你去烧热水!吉尔伯特,安顿好孩子们!安托尼——”她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去村子东头找老铁匠巴顿,告诉他,把地窖里的‘东西’拿出来,擦亮!村子…可能要不太平了。”
安托尼愣了一下,看着克雷尔抱着路西安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看了看阿列夏和吉尔伯特匆忙按照指令行动的样子,低声骂了一句:“妈的…这老太婆…气场比荒野的魔熊还吓人…”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却还是认命般地朝着村子东头走去。克雷尔最后那句“不太平”,像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心头。荒野的孤狼,似乎一头撞进了风暴的中心。
***
孤儿院温暖的房间里弥漫着草药苦涩而清新的气息。路西安被小心地安置在铺着厚厚毛毯的床上,湿冷的衣物被换下,身上狰狞交错的伤口在克雷尔稳定而利落的手法下重新被清洗、上药、包扎。她的动作又快又准,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战场急救的熟练和不容置疑。
“忍着点。”克雷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用浸透药液的棉布擦拭着路西安肋下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那是被某种巨力撞击在废墟边缘留下的痕迹。
冰冷的药液刺激着伤口,剧痛让路西安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声音,冰蓝色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克雷尔忙碌的手,以及她鬓角悄然钻出的几缕银丝。
“妈…”他声音沙哑地开口,这一次是清醒的呼唤。
克雷尔包扎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嗯。”
“我…回来了。”路西安艰难地说着,目光扫过这间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墙上挂着孩子们稚嫩的涂鸦,角落里堆着些简单的木制玩具,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却又感觉隔了千山万水。
“回来就好。”克雷尔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他只是出门打猎晚归。她仔细地将绷带打好最后一个结,这才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直视路西安的眼睛。那眼神里,有深重的后怕,有未消的余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审视。“现在,告诉我。赫伦村发生了什么?你身上的伤,还有…”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前那枚冰蓝色、此刻光芒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纹章上,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复杂,“伊安和蕾雅留给你的东西…怎么会变成这样?卡尔蒙呢?”
路西安闭上眼睛,赫伦村冲天的火光、村民绝望的哭喊、卡尔蒙最后银光爆发又瞬间黯淡的景象、埃克尔利那张扭曲疯狂的脸…如同狂暴的洪流冲垮了他刻意维持的堤坝。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声音低沉而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伤口里挤出来的血珠。
克雷尔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如同冻结的湖面。当听到埃克尔利的名字和他对卡尔蒙的企图时,她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当听到赫伦村在烈焰和怪物中化为焦土时,她眼底深处掠过深切的哀恸。而当路西安最终说到卡尔蒙为了保护他,耗尽力量陷入死寂般的沉睡时,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雷格利斯…埃克尔利…还有那个叫阿奎拉的…”克雷尔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路西安,望着窗外宁静的村落。她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挺拔,却又透着一股沉重的孤寂。“果然…是他们又回来了。就像跗骨之蛆,永远不肯放过…”
她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路西安:“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路西安?带着这一身伤,抱着一个沉睡的精灵,像只迷途的羔羊一样逃回这里,然后呢?”
路西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张了张嘴,父母教导的逃避,卡尔蒙沉睡前的光芒,赫伦村孩子们的哭嚎,阿尔皮丝在暗处冰冷的注视…无数声音和画面在脑海中激烈冲撞。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前的纹章,那点微弱的冰凉,是卡尔蒙残存的证明。
“我…”他喉咙干涩,冰蓝色的眼眸深处,迷茫与痛苦如同风暴般搅动。他一直在逃,逃避父母的宿命,逃避战斗,逃避责任。但赫伦村的火焰烧毁了他所有逃避的路。他看着克雷尔眼中那份沉重的期待和审视,那是属于冰海剑师和红魔女战友的目光。
“我不知道…”路西安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我…只想保护…保护这里…保护大家…”这个念头如此朴素,却又如此沉重。保护银叶村,保护克雷尔妈妈,保护那些孤儿,保护阿列夏、吉尔伯特,甚至那个不靠谱的安托尼…这是他在废墟和绝望中唯一抓住的、属于他自己的理由。不再是父母强加的使命,不再是精灵契约的束缚,而是源于他内心最深处、被鲜血和火焰点燃的渴望。
克雷尔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团在痛苦和迷茫中艰难燃烧起来的、微弱却执拗的火焰。良久,她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那严厉如冰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慰藉。
“保护…”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咀嚼着某种苦涩又沉重的果实。她走到床边,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掌心轻轻覆在路西安紧握纹章的手背上。“那就记住这种感觉,路西安。记住你此刻想保护的是什么。这份心意,比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更能支撑你走下去。”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枚冰蓝色的纹章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苍凉:“至于卡尔蒙…她是巨人神最初的作品,是打开枷锁的钥匙,也是…最沉重的枷锁本身。她的沉睡,或许并非坏事。在你真正明白为何挥剑之前,她的力量对你而言,只会是毁灭的引信。”她的话意有所指,似乎知晓着远超路西安想象的秘辛。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而急促的号角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陡然划破了银叶村虚假的宁静!一声接着一声,从村子的瞭望塔方向传来,带着刻骨的惊恐!
克雷尔和路西安的脸色同时剧变!
“敌袭!是东边的哨塔!”克雷尔猛地直起身,眼中所有情绪瞬间被凌厉的寒光取代,那个温和的孤儿院管理者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昔日叱咤战场的女战士!她一步冲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
窗外,原本宁静的村落瞬间陷入混乱!村民们惊慌失措地奔跑呼喊,鸡飞狗跳。而在村子东面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一支杂乱的、却明显带着杀气的队伍正快速逼近!他们打着残破的、印着扭曲眼睛标志的旗帜——雷格利斯的残党!为首的几个身影穿着黑色的术士袍,手中法杖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这么快?!”克雷尔瞳孔骤缩。她猛地回头,对路西安厉声道:“躺下!不许出来!”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房间,顺手抄起了门边倚着的一柄沉重的、布满灰尘却依旧寒光凛凛的双刃战斧!那斧刃上残留的暗红痕迹,无声诉说着它过往饮血的岁月。
楼下传来阿列夏的惊呼和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夹杂着吉尔伯特试图维持秩序的吼声。
路西安挣扎着想坐起来,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重重跌回床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克雷尔提着战斧冲下楼的背影,听着外面骤然爆发的混乱和逼近的喊杀声!胸口的纹章似乎感应到主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外界骤然升腾的恶意,那点微弱的冰蓝色光芒极其急促地闪烁了几下,卡尔蒙的意识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如同梦呓般的痛苦涟漪。
“不…”路西安死死抓住床沿,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冰蓝色的眼眸因为愤怒和无力而充血。他回来了,却依旧像个废物一样躺着!保护?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他拼命集中精神,试图再次强行沟通那沉睡的精灵:“卡尔蒙!醒醒!求你…我需要力量!”
回应他的,只有纹章深处那一片冰冷死寂的黑暗,以及大脑深处如同被千万根钢针攒刺般的剧痛!强行唤醒的代价,他的身体和卡尔蒙的残魂都承受不起!
村子东边的木栅栏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雷格利斯残兵疯狂的喊杀声和村民绝望的惨叫清晰地传了进来!
“挡住他们!”克雷尔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一夫当关的决绝!
紧接着,是沉重的战斧撕裂空气的恐怖呼啸!以及肉体被劈开的闷响和敌人的惨嚎!
路西安痛苦地闭上眼,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只能听着,听着养母在楼下浴血奋战的声音,听着村庄在入侵者的铁蹄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那柄沉重的双刃战斧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他心头重重地砸下。
窗外,混乱的战场边缘,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株高大古树的枝桠阴影里,一道纯白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静静伫立。面具遮盖了一切表情,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穿透混乱的空间,牢牢锁定着孤儿院二楼那扇敞开的窗户,锁定着床上那个因愤怒和无力而浑身颤抖的红发青年。阿尔皮丝的目光,在震天的喊杀声和克雷尔狂暴的战斧呼啸中,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