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假面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入路西安的心脏。苯大叔……克雷尔妈妈提起过的、那个总是乐呵呵搬运货物的敦厚汉子,他最后的痕迹竟在这地狱般的深渊之下?一股混合着不祥预感和灼烧般愤怒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瞬间压过了对阿尔皮丝身份暴露的震惊和混乱。

“苯大叔?”阿列夏也捕捉到了这个名字,佣兵的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凝重。她曾短暂地在银叶村补给过,对那位爽朗的运输负责人有模糊的印象。

“荒野的孤狼有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安托尼难得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发干,他看着那如同巨兽腐烂喉咙般的入口,里面散发出的浓重腥臭和若有若无的痛苦嘶鸣,让他腿肚子有点发软。但他瞥了一眼路西安紧抿的嘴唇和燃烧着火焰的琥珀色瞳孔,又看了看阿列夏紧握的短刃,最终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佣金必须加倍!”

路西安没有理会他们的言语。阿尔皮丝那抹惊鸿一瞥的红发带来的巨大冲击,如同沉入深海的巨石,暂时被更紧迫、更血腥的现实所覆盖。他抱着卡尔蒙的手臂微微收紧,仿佛要从这冰冷的躯体中汲取一丝对抗黑暗的勇气,然后,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片塌陷形成的、倾斜向下的幽暗斜坡。

“跟紧!”阿列夏低喝一声,短刃反握,身形如同灵猫般贴着墙壁阴影滑入黑暗。安托尼哀叹一声“孤狼的宿命啊”,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一踏入研究所内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浓重的血腥味是基调,混杂着刺鼻的化学药剂气息、蛋白质烧焦的糊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腐烂生物堆积在一起发酵的腥臊恶臭。空气粘稠得如同液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腐败的味道。

脚下的地面并非泥土,而是冰冷、湿滑的金属格栅。脚下深处,传来沉闷的、仿佛巨大心脏搏动的声音,还有液体缓慢流淌的粘稠声响。借着从入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只能勉强看清近处扭曲断裂的管道和裸露的电线,如同巨大怪物的肠子,缠绕在锈迹斑斑的金属墙壁和支撑柱上。

“照明!”阿列夏低声道。安托尼立刻从背包里掏出一枚散发着柔和白光的魔法石,光线所及之处,景象更加触目惊心。墙壁上溅满了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大块大块的肉糜和破碎的骨渣嵌在金属构件的缝隙里。一些地方残留着巨大的、非爪非齿造成的撕裂痕迹,仿佛是被纯粹的力量硬生生扯开的。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器皿、扭曲的实验器械残骸,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被踩踏碾碎的肢体碎片。

“是战斗痕迹。”阿列夏蹲下,指尖拂过一道深嵌在金属地板上的巨大爪痕,边缘同样残留着那种不祥的暗绿色粘液。“合成怪……不止一种。它们在自相残杀?”她眉头紧锁。

“吼——!”

一声充满狂暴和痛苦的嘶吼从更深处的黑暗中骤然爆发,震得整个通道都在嗡嗡作响!紧接着,是沉重的撞击声、金属撕裂的刺耳尖叫,以及某种粘稠液体泼洒开来的哗啦声。

三人立刻噤声,背靠冰冷的金属墙壁,屏住呼吸。安托尼手中的照明石光芒被他下意识地用手掌遮掩了大半。

通道的拐角处,阴影剧烈地晃动、膨胀!

一个庞大的轮廓猛地冲了出来!那东西依稀还保留着一些人类的肢体特征——一条粗壮但扭曲变形的手臂,半张布满惊恐和痛苦、仿佛被强行拉伸过的男人脸庞嵌在臃肿的躯干侧面。但更多的部分则完全异化:覆盖着厚重、流脓甲壳的背部,数条如同巨蟒般疯狂挥舞、末端带着锋利骨刺的触手,以及支撑着庞大身躯的、类似巨大昆虫节肢的腿。它的另一只“手”,则完全变成了一只巨大、布满獠牙的口器,正疯狂地撕咬着什么。

它攻击的目标,是另一团蠕动的、由无数细小节肢生物聚合而成的“浪潮”!那“浪潮”不断分裂又聚合,每一次扑击都从庞大怪物身上撕扯下大块的腐肉和粘液,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呕……”安托尼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脸色惨绿。

路西安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但更让他目眦欲裂的,是那庞大怪物躯干侧面,那张在痛苦嘶吼中扭曲、却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分熟悉轮廓的脸——是运输公司里一个叫汉斯的工人!他曾帮苯大叔一起给孤儿院送过冬储的粮食!

“汉斯?!”路西安失声叫出。

那庞大怪物的动作猛地一滞,那张嵌在肉瘤上的脸转向声音来源,浑浊的眼球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无边痛苦淹没的迷茫。但下一秒,它背后的触手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朝着路西安三人藏身的方向狠狠抽来!同时,那聚合“浪潮”也分出一股,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向他们!

“散开!”阿列夏厉喝,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侧方翻滚,短刃精准地格开一条抽来的触手,锋利的刃口在坚硬的甲壳上划出一溜火星。

安托尼怪叫着“孤狼的尊严不容践踏!”,动作却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躲开另一条触手的横扫,手中照明石差点脱手飞出。

路西安抱着卡尔蒙,行动受限,只能猛地向后跃开。触手狠狠抽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金属格栅瞬间扭曲变形。聚合“浪潮”的分支已经扑到脚下,无数细小的口器张开,发出密集的啃噬声!

“滚开!”路西安怒吼一声,一直压抑的愤怒和眼前这非人惨状带来的冲击,如同火山般喷发!他体内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沸腾,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冰冷而狂暴的力量从心脏奔涌而出,顺着手臂灌注!

嗡!

他并未拔剑,只是意念所至,周围的寒气疯狂汇聚!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硬化!数根粗大尖锐、闪耀着幽蓝寒光的冰棱凭空出现,如同骑士的长矛,带着凛冽的破空声,狠狠扎入扑来的聚合“浪潮”之中!

噗嗤!噗嗤!

冰棱贯穿、撕裂、冻结!密集的啃噬声瞬间变成了凄厉的尖啸和冰块碎裂的脆响!被冻结的细小生物如同黑色的冰雹般簌簌掉落。

“冰…冰海剑技?”安托尼看得目瞪口呆,连滚带爬的动作都忘了,“红毛小子你……”

阿列夏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但更多的是凝重:“别发愣!先解决它们!”

路西安自己也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那瞬间的爆发,仿佛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思考。是父亲的传承在血脉中苏醒?还是卡尔蒙同契带来的力量?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汉斯化身的巨大怪物和剩余的聚合怪已经再次扑来!触手狂舞,口器嘶张!

“卡尔蒙!”路西安低喝。

怀中的精灵并未睁眼,但一股无形的、如同水波般的力量瞬间扩散开来,轻柔地将路西安包裹。路西安只觉得身体一轻,五感瞬间变得更加敏锐,力量、速度都在无形中提升!同契增幅!

他眼神一厉,终于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身并非凡铁,在幽暗的光线下流动着淡淡的冰蓝色光泽。他不再闪避,而是迎着一条抽来的巨大触手,踏步前冲!剑光在增幅下快如闪电,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地斩在触手与庞大身躯连接的关节薄弱处!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中,覆盖着粘稠甲壳的粗大触手应声而断!腥臭的暗绿色血液如同喷泉般涌出!怪物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

“好机会!”阿列夏如同鬼魅般欺近,短刃化作一片银光,专挑怪物那些未被甲壳覆盖的、流脓的伤口和脆弱的关节下手!每一次刺击都带起一蓬污血。

安托尼也回过神来,一边怪叫着“为了佣金!为了孤狼的荣誉!”,一边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弩,弩箭上闪烁着微弱的魔法波动。他不再瞄准怪物主体,而是射向那些从聚合“浪潮”中分离出来试图偷袭的小股怪物,弩箭爆炸开小范围的火焰,有效地阻挡了它们的骚扰。

战斗在血腥、恶臭和疯狂的嘶吼中持续。路西安的冰剑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片寒霜,冻结怪物的动作,阿列夏的短刃则在冻结的伤口上制造更深的撕裂。安托尼的骚扰和火焰弩箭也功不可没。汉斯化身的怪物虽然力量巨大,但在三人配合和路西安觉醒力量的打击下,动作越来越迟缓,嘶吼也变成了痛苦的哀鸣。那聚合“浪潮”也被路西安不断召唤的冰棱和阿列夏精准的刃舞切割得七零八落。

终于,随着路西安凝聚全身力量的一记冰蓝剑光,狠狠刺入那庞大怪物胸口处一颗疯狂搏动的、暗绿色核心!

噗嗤!

核心碎裂!怪物庞大的身躯猛地僵住,那张嵌在肉瘤上的汉斯的脸,最后的表情凝固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痛苦和解脱的扭曲上。庞大的身躯如同山崩般轰然倒下,震得地面一阵颤抖。残存的聚合“浪潮”失去了目标,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通道更深处的阴影里。

通道内暂时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喘息声和怪物尸体上粘液滴落的啪嗒声。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汉斯……”路西安看着那具巨大而扭曲的尸体,握剑的手微微颤抖。那个憨厚的、会偷偷给孤儿院孩子们塞糖的汉子,最终竟变成了这样非人的怪物!

“埃克尔利……”阿列夏擦拭着短刃上的污血,声音冰冷,“只有那个疯子,才会把人变成这种东西。”

“这地方……比荒野最臭的鬣狗窝还要恶心一万倍!”安托尼捏着鼻子,脸色发青,“红毛小子,你刚才那招……酷是挺酷,但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孤狼差点被你冻掉尾巴!”

路西安没有理会他的抱怨。他怀中的卡尔蒙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汉斯倒下的地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她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轻轻动了动。

“放我下来。”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

路西安小心地将她放下。卡尔蒙赤着脚,踩在冰冷粘滑的金属地板上,毫不在意。她走到汉斯庞大的尸体旁,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绿色血液。

“痛苦…扭曲…被强行缝合的意志…”她低声呢喃,像是在解读某种密码,“埃克尔利的‘杰作’……将不同生物甚至人的生命本源强行糅合……制造混乱和痛苦,汲取力量……”她抬起头,看向通道深处那更加浓稠的黑暗,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银芒一闪而过,“根源……在下面。更纯粹的生命……更庞大的痛苦……在呼唤……也在抗拒……”

路西安的心猛地一沉。更纯粹的生命……更庞大的痛苦……苯大叔?

“走!”他声音沙哑,率先迈步。汉斯的遭遇如同重锤,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无论下面等待的是什么,他都必须面对。

通道一路向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沿途的景象愈发触目惊心。巨大的培养槽如同墓碑般林立,大部分已经破碎,里面残留着粘稠的绿色液体和无法辨认的、半溶解的有机组织碎片。一些培养槽里,甚至还能看到被浸泡得肿胀发白、肢体扭曲的人形轮廓,他们空洞的眼睛透过浑浊的液体“望”着通道,诉说着无声的恐怖。

空气中弥漫着更强烈的化学药剂味道和一种……奇异的能量波动,带着混乱和哀伤的气息。卡尔蒙的脚步似乎被这种波动牵引着,她微微闭着眼,如同行走在无形的弦上,朝着波动的源头走去。

终于,他们抵达了通道的尽头——一扇巨大的、由某种高强度合金铸造的圆形气密门。门体严重扭曲变形,似乎是被巨力从内部强行破坏的。门洞大开,里面透出诡异的、忽明忽暗的幽绿色光芒,同时,那股庞大而混乱的生命气息和令人心悸的痛苦波动,如同潮汐般从门内汹涌而出!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如同生物腹腔般的球形空间。

空间的中央,是一个由无数蠕动血管般管道连接着的、庞大得如同小山般的生物组织!它像一颗巨大、畸形、搏动的心脏,又像一个由无数痛苦灵魂强行糅合而成的肉瘤。暗红、深绿、紫黑的脉络在其表面虬结盘绕,不断分泌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液体。肉瘤的某些部位,还残存着一些人类衣物的碎片——正是梅伦运输公司制服的样式!

而在那搏动肉瘤的核心位置,隐约嵌着一张痛苦扭曲、却无比熟悉的脸——正是苯大叔!他的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嘴巴大张着,仿佛在发出无声的、永恒的惨叫!无数细小的、如同神经束般的触须从他的五官、从肉瘤深处伸出,刺入他的头颅,仿佛在汲取着他最后残存的意识和生命力!

“苯……大叔……”路西安如遭雷击,声音哽在喉咙里,几乎无法呼吸。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噩梦都要恐怖百倍!那个总是笑呵呵的、会拍着他肩膀叫他“小路”的敦厚长者……

就在这时,那搏动的巨大肉瘤猛地一颤!核心处,苯大叔那张痛苦的脸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涣散的瞳孔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极其短暂地对准了门口的路西安!

一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清晰无比的意识碎片,带着无法形容的、被撕裂碾碎般的巨大痛苦和绝望,猛地冲入了路西安的脑海!

那并非语言,而是纯粹的感受洪流:

* **黑暗!** 无边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从被抓捕、被拖入这金属地狱开始……

* **剧痛!** 难以想象的剧痛!冰冷的针头刺入骨髓,滚烫的液体灼烧内脏,血肉被强行撕裂、与陌生的、恶心的东西缝合在一起……

* **混乱!** 无数个声音在脑子里尖叫!陌生的记忆碎片、野兽的本能、纯粹的毁灭欲望……像无数把钝刀在切割灵魂!

* **孤独!** 深不见底的孤独!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沉沦在永恒的、无声的深渊……克雷尔……孩子们……小路……

最后,在这片混乱、痛苦和绝望的洪流尽头,一点微弱得几乎熄灭、却无比执拗的光点顽强地闪烁着,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反复地、破碎地传递着一个名字:

**“克……雷尔……”**

**“克……雷尔……”**

这微弱而执拗的呼唤,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路西安的灵魂最深处!所有的震惊、恐惧、恶心,瞬间被这直击灵魂的痛苦和呼唤点燃,化为焚尽一切的狂怒!

“埃——克——尔——利——!!!”

路西安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瞬间撕裂了地下空间死寂的空气!他手中的长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冰蓝色光芒,凛冽的寒气以他为中心疯狂扩散,脚下的金属地面瞬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白霜!琥珀色的瞳孔里,只剩下冰冷的、要将眼前这亵渎生命的一切彻底粉碎的杀意!

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化身为承载着无尽愤怒与誓言的复仇之剑,朝着那搏动的、吞噬了苯大叔的血肉熔炉,狠狠斩去!